彼得和尚坐在車裏,他看到後視鏡裏的韋定國又舉起了手機,心裏不禁一陣歎息,這位叔父,總是如此。
途勝發出一陣轟鳴,在韋莊的小巷子裏七轉八轉,開了約摸十分鍾,繞到了韋莊的後麵。原本的石條路逐漸變成土路,視野也變得狹窄起來,像是鑽進莊子後麵的山裏,四周都被翠綠色的密林遮掩。
韋莊實際上分為內、外兩重。外村住的多是韋氏分家,也有外地來的散戶;從外村進山以後,還要轉過幾道彎,才進入韋氏的內莊。這裏才是韋氏一族的核心,筆靈和關於筆塚的諸多秘密亦收藏於此,隻有宗家和族內長老才被允許居住。內莊被一圈清澈見底的溪水所環繞,隻有一座竹橋與外界連接。
車子開到橋前,就停住了。彼得和尚下了車,走過竹橋。一踏入內莊,他陡然覺得一股靈氣從地麵拔地而起,從腳底瞬間傳遍全身,讓自己一個激靈。
村子裏很安靜,幾十間高大瓦房連成一片,卻絲毫不顯得擁擠窒澀。他最先看到的就是村口那座氣宇軒昂的韋氏祠堂。祠堂門庭正中寫著三個正楷大字"扶陽堂".旁邊是一副對聯:"張膽諫上、白首題台",上聯典故用的是韋思謙,下聯就是這一脈韋氏的先祖韋涎。對聯陰刻石內,鐵鉤銀劃,曆經數世仍舊清晰可見。
遠處風聲帶來隱約的朗誦之聲,彼得和尚聽到,唇邊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時代。在都市裏最近才興盛起來的私塾,韋莊已經留存了幾十年。筆靈是至性至學,才情之縱,所以為了能駕馭筆靈,這些詩書禮樂之類的修為必不可少。
前些年村子裏建了小學,孩子們就在每天下課後再聚集到祠堂裏繼續讀書。不過韋莊的私塾不限於讀經,閱讀範圍卻廣泛得多,從《詩經》、《楚辭》到唐詩、宋詞,乃至《搜神記》、《酉陽雜俎》之類閑書,甚至還有撫琴、舞劍、圍棋等科目。筆靈秉性各有不同,既有青蓮筆這樣喜歡飄逸之才的;也有淩雲筆那種偏好剛猛之輩的,所以韋莊廣種薄收,培養不同類型人才,以適應於不同的筆靈。
彼得和尚舉步前行,祠堂前的幾名族人事先知道他要來,也不上前搭訕,隻是朝祠堂入口指了指。祠堂內堂正殿供著筆塚主人的那幅舊畫,與羅中夏在韋勢然家裏看到的一般無二;旁邊立著一塊古青石製牌位,上書:"先祖韋公諱誕之靈位".抬頭可見一塊暗金橫匾,上有"韋氏宗祠"四字,凜然有威。
彼得和尚一進門檻,立刻跪拜在地,衝著舊畫靈位磕了三個頭。他磕完第三個,還未及抬頭,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淳厚安穩的聲音:"你回來了。""我回來了。"彼得和尚從容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雙手合十,望著眼前之人,"阿彌陀佛,施主別來無恙?"準確地說,眼前是二人一車:一個麵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輪椅上,右手還在輸著液,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從眉心劃下,直接連到脖頸下。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個人的蒼老並非因為年紀,而是長時間被病痛折磨所致。他的身後還有一名穿著護士服的少女,她一手握著輪椅把手,一手還扶著吊瓶的架子。
這位老人與彼得和尚四目相對,兩個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祠堂裏安靜到幾乎可以聽到輸液管中滴藥的聲音。
"隨我來。"老人威嚴地說。他的聲音異常洪亮,和身體狀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少女推著老人轉身朝祠堂後院走去,彼得和尚緊隨其後,鏡片後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平靜,平靜得有些不同尋常。
他們來到一間清雅的小隔間,這間小屋裏隻擺了兩把檀香方椅和一麵空空如也的書架。少女把輪椅擺正,恰好這時吊瓶也空了。於是她拔掉針頭,細心地用一片膠布貼在針口,然後抬起吊瓶架,衝彼得和尚鞠了一躬,臨出門前還不忘把門給帶上。
此時屋子裏隻剩下他們兩個。老人顫巍巍伸出手來,"此地沒有旁人,你盡管可以說了。"彼得和尚躬身一拜,"是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