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定國看了一眼自己哥哥,韋定邦點了點頭,於是他走上一步,用平時開會的語氣說道:"經驗告訴我們,走中間路線是不行的。想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徹底,不留一絲餘地,猶猶豫豫、搖擺不定,都不是應有的態度,會有損於我們的事業。"說到這裏,他咣的一聲把手裏端著的搪瓷缸子擱在桌子上,嚇了眾人一跳。
"我在這裏有兩個想法,說出來給大家做個參考。"韋定國環顧一下四周,看大家都聚精會神,輕咳了一聲,徐徐道:"第一,既然青蓮筆是開啟筆塚的關鍵,那我們韋家就該排除萬難,不怕犧牲,以奪筆為第一要務至於那個退筆之法,古所未聞,擺明了是韋家叛徒的陰謀。我的意見是,咱們傾闔族之力,趕在他們到退筆塚前控製青蓮。至於羅中夏的生死,我想不該因婦人之仁而壞了大事。"他這番發言苛烈之至,就連持最激進態度的長老都瞠目驚舌,麵麵相覷。韋定邦道:"定國,你的意見雖好……可現在不比從前,擅自殺人可是要受法律製裁的,韋莊可不能惹上什麼刑事麻煩,這點你比我清楚。"韋定邦慢慢把陶瓷缸子拿起來,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才笑道:"既然族長您有這層顧慮,我還有另外一個想法。"他背起手來,開始繞著桌子踱步。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位房長的肩膀,問道:"青蓮筆對我們家族的意義是什麼?"那個房長沒料到他忽然發問,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答。韋定國也沒追問,自顧說道:"或者我換個方式問,沒有了青蓮,我們韋莊的生活是否會有所變?"彼得和尚暗自挪動了一下腳步,表情在紅燭照映之下顯得有些奇怪。
"不,不會改變什麼。"韋定國自問自答,"奪取青蓮筆,就能開啟筆塚,而筆塚中有什麼東西?誰也不知,說到底,咱們也不過是為了完成祖先的囑托罷了,維係我們的理由蒼白得很。韋莊從建立起時就沒有青蓮,一樣延續到了今天。我的第二個建議就是:索性忘掉青蓮,忘掉筆塚,就像一個普通的村子一樣生活。現在我正在和一個公司談韋莊的開發,以我們這裏深厚的人文氣息和古鎮風貌,絕對可以做得很大,全村人都能受益。其他的事,不要去理。"這一番發言,比剛才更讓人震驚,仿佛在祠堂中央瞬間噴射出液氮,把在座者連人帶思想都完全凍結。筆靈本是韋莊安身立命之本,如今竟然被完全否定,實屬大逆不道,可韋定國說的話卻又讓人覺得無可辯駁。
"要麼盡全力去把青蓮筆追回來,不惜賭上整個韋家的命運;要麼幹脆放棄,從此不理筆靈,安心生活。我的意見其實很簡單:不能搏二兔。"韋定國說完,剛好圍著桌子轉了一圈,回到原位。祠堂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注視著韋定邦,雖然他們現在分成兩派,但哪一派都沒有韋定國提議的那麼激進,隻好默默地把球踢給族長。
韋定邦卻是一臉平靜,好似對他弟弟的這番言論早已了然於胸,他平抬手掌,兩側的紅燭猝然熄滅,在短暫的黑暗之後,祠堂裏的日光燈大亮。所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暴露在光亮之下,還沒來得及調整原本隱藏在黑暗中的真實表情,顯得有些狼狽扭曲。
韋定邦掃視一圈,口氣虛弱而堅定:"此事幹係重大,容我再仔細考慮一下。今天我身子有些倦,明天早上再請諸位來議。"他雙手操縱輪椅朝後退了一段距離,轉了半個圈,又回頭道:"定國,你隨我來。"於是韋定國推著他哥哥的輪椅,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祠堂裏間。眾多長老和房長目送他們離開,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紛紛離去。沒有一個人跟彼得和尚打招呼,反而躲躲閃閃,仿佛故意回避他似的。彼得和尚聳了聳肩,這種冷遇他早習慣了。很快祠堂裏空蕩蕩的隻剩他一個人,他仰起頭,看了看供在正中的筆塚主人畫像,畫中人神態安詳,清風明月,有飄逸之姿。
彼得和尚忽然想到他當年遊學歐洲時在大英博物館看到的十字軍遺珍,基督本意慈愛眾人,後世卻以此為名,大行殺戮。筆塚主人本欲使天下才情不致東流,後世門人卻因筆靈屢起紛爭,事有類同,真是叫人不勝唏噓。
"算了,就讓筆塚的歸筆塚,定國叔的歸定國叔吧。"彼得和尚低下頭,被自己的這句俏皮話逗笑了。他一拂僧袍,離開了祠堂。
本來村裏特意給他安排回自己小時候住過的屋子,不過他謝絕了這個建議,而是去了外村的招待所。
對於韋莊來說,他現在算是一個外人。
而他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清早,忽然有人敲招待所房間的門。彼得和尚開門一看,原來是昨天載他去內莊的司機。開門以後,司機跟他說:"彼得大師,族長找您過去,讓我來接你。
彼得和尚一看時間,才早上七點。他聳聳肩"well",也沒多問,跟著司機出去。車子沿著昨天的小路,仍舊開到通往內莊的小橋處停住。彼得和尚下了車,舉步進了內莊。
與昨天不同,這一大早內莊裏卻多了一番生機勃勃的氣象。朝日初上,遠處的草坪上可以看到十幾名各式裝束的少年,他們穿著長衫、運動服或者跨欄背心,有的捧書朗讀,有的舞刀弄槍,有的練柔身體操,甚至還有的手持碩大鐵筆懸腕在空氣中疾寫。
他們個個英姿勃發,氣完神足,隻是彼此之間隱約有些緊張氣氛,各顧各的,很少見他們互相交談。彼得和尚微微一笑,這些都是韋家"熔"和"裁"字輩兒的少年才俊,都在為筆靈歸宗大會積極地做著準備,幸運的就可以一躍龍門,成為家中驕子。他不由得想起當年的一段往事,唇邊浮起一抹奇異的情緒。
這一次他沒去祠堂,而是徑直去了位於內莊深處的族長居所。那位護士少女打開門,把他帶到族長臥室,然後退出去。
隻見韋定邦坐在輪椅上,身上還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睡衣,雙手垂在扶手兩側。大概是昨天晚上並沒有睡好,他麵色看起來比昨天還蒼白,深褐色的老人斑和眼袋都很顯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彼得和尚覺得他看起來不光是肉體上,甚至魂魄也開始衰弱。
"您找我?"彼得和尚問道。
"你跟羅中夏很熟嗎?"韋定邦忽然無緣無故地問了一句。彼得和尚答道:"不及俞、鍾,但好過管、華。"他和羅中夏雖然認識時間很短,卻一同經曆過一場大戰,這麼說並不為過。
"很好。"韋定邦示意他去書桌。這張書桌通體以一塊樹根雕刻而成,上端平整如鏡,下麵卻盤根錯節,糾葛千回。彼得和尚看到桌麵上擱著一個封好的信封,裏麵有一張薄薄的信箋。信封上麵被一方宣州硯台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