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為什麼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麵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麵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麼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隻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皆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一到家裏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見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許哭。要硬紮一點,結實一點,方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作飯時,祖父為翠翠述說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後,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飯後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於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籲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籲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種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噓!”囀著她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於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當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裏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裏砍竹子,一個在溪麵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後來怎麼樣?”
祖父說:“後來的事當然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
祖父於是沉默了,不曾說“唱出了你後也就死去了你的父親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