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呢?更甭提,我本來就不全是他。可這一回我大半是把他害了,否則他可以原原本本是一匹鹿的。
可現在已是“這麼一想”之後,鹿不鹿的都不再有什麼實際意義。史鐵生曾經使我成為一種限製,現在呢,“我是誰”的追問把我吹散開,飄落得到處都在,以致很難給我劃定一個邊緣,一條界線。但這不是我的消散,而恰是我的存在。誰都一樣。任何角色莫不如此。比如說,要想克隆張三,那就不光要複製全部他的生理,還要複製全部他的心緒、經曆、愚頑……最後終於會走到這一步:還要複製全部與他相關的人,以及與與他相關的人相關的人。這辦得到嗎?所以文學(小說)也辦不到,雖然它叫嚷著要真實。所以小說抱緊著虛構。所以小說家把李四、王五、劉二……拆開了,該扔的扔,該留的留,放大、縮小、變形……以組(建構或塑造)成張三。舍此似別無他法,故此法無可爭議。
三十一
但這一拆一組,最是不可輕看。這一拆一組由何而來?毫無疑問是由於作者,由於某一個我的所思所欲。但不是“我思故我在”,是我在故我思,我在故我拆、故我組、故我取舍變化,我以我在而使張三誕生。我在先於張三之在。我在大於張三之在,張三作為我的創想、我的思緒和夢境,而成為我的一部分。接下來用得上“我思故我在”了——因這一拆一組,我在已然有所更新,我有了新在。就是說,後張三之在的我在大於先張三之在的我在。那麼也就是說,在不斷發生著的這類拆、組、取舍、變化之中我不斷地誕生著,不斷地生長。
所以在《 務虛筆記 》中我說: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那就是說:史鐵生與張三類同,由於我對他的審視、不滿、希望以及他對我的限製等等,他成為我的一部分。我呢?我是包括張三、李四、某一鐵生……在內的諸多部分的交織、交融、更新、再造。我經由光陰,經由山水,經由鄉村和城市,同樣我也經由別人,經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緒和夢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與我擦肩而過從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駐進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錘煉我,融入我而成為我。我原是不住的遊魂,原是一路彙聚著的水流,浩瀚宇宙中一縷消息的傳遞,一個守法的公民並一個無羈無絆的夢。
三十二
所以我這樣想:寫作者,未必能夠塑造出真實的他人(所謂血肉豐滿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寫作者隻可能塑造真實的自己——前人也這樣說過。
你靠什麼來塑造他人?你隻可能像我一樣,以史鐵生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陰暗去追查張三的陰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張三的光明,你隻能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那麼,與其說這是塑造,倒不如說是受造,與其說是寫作者塑造了張三,莫如說是寫作者經由張三而有了新在。這受造之途豈非更其真實?這真實不是依靠外在形象的完整,而是根據內在心魂的殘缺,不是依靠故事的滴水不漏,也不是根據文學的大計方針,而是由於心魂的險徑迷途。
文學,如果是暗含著種種操作或教導意圖的學問(無論思想還是技巧,語言還是形式,以及為誰寫和不為誰寫式的立場培養),我看寫作可不是,我希望寫作可不要再是。寫作,在我的希望中隻是懷疑者的懷疑,尋覓者的尋覓,雖然也要借助種種技巧、語言和形式。那個愚鈍的人讚成了我的意見,有一回史鐵生說:寫作不過是為心魂尋一條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條船。那一回月朗風清,算得上是酒逢知己,我們“對影成三人”簡直有些互相欣賞了。尋覓者身後若留下一行蹤跡,出版社看著好,拿去印成書也算多有一用。當然稿酬還是要領,合同不可不簽,不然哪兒來的“花間一壺酒”?
我想,何妨就把“文學”與“寫作”分開,文學留給作家,寫作單讓給一些不守規矩的尋覓者吧。文學或有其更為高深廣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寫作則可平易些個,無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來長去還是不大通透的一類,都可以不管不顧地走一走這條路。沒別的意思,隻是說寫作可以跟文學不一樣,不必拿種種成習去勉強它;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上廁所也得弄清楚進哪邊的門吧。
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