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未免有些理想化。但理想化並不說明理想的錯誤,而藝術本來就是一種理想。“理想化”三個字作為指責,唯一的價值是提醒人們注意現實。現實怎樣?現實有著一種危險:A之妻或B之夫很可能因此提出一份離婚申請。在現實中,這不算出格,且能為廣大群眾所理解。但這畢竟隻是現實,這樣的愛情仍止於肉身。止於肉身又怎樣,白頭偕老的不是很多嗎?是呀,沒說不可以,可以,實在是可以。隻是別忘了,現實除了是現實還是對理想的籲求,這籲求也是現實之一種。因此A和B,他們的戲劇以及他們的妻與夫,是共同做著一次探險。險從何來?即由於現實,由於肉身的隔離和限製,由於靈魂的不屈於這般束縛,由於他們不甘以肉身為“我”而要以靈魂為“我”的願望,不信這狹小的皮囊可以阻止靈魂在那遼闊的存在中彙合。這才是愛的真諦吧,是其永不熄滅的原因。
二十九
我正巧在讀《毛姆隨想錄 》,所以時不時地總想起他的話。關於愛,我比較同意他的意見:愛,一是指性愛,一是指仁愛(我猜也就是指宏博的愛願吧)。前者會消逝,會死亡,甚至會衍生成恨。後者則是永恒,是善。
可他又說:“人生莫大的悲哀……是他們會終止相愛……兩個情人之中總是一個愛而另一個被愛;這將永遠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愛情總是少不了一種性腺的分泌,這當是無可置疑的。對於極大多數的人,同一的對象不能永久引發出他們的這種分泌,還有隨著年事增長,性腺也萎縮了。人們在這個問題上十分虛偽,不肯麵對現實……難道愛憐與愛情可以同日而語嗎?”性愛是不能忽視荷爾蒙的,這無可非議。但性愛就是愛情嗎?從“這將永遠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一語來看,支持性愛的荷爾蒙,並不見得也能夠支持愛情。由此可見,性愛和愛情並不是一碼事。那麼,支持著愛情的是什麼呢?難道“性腺也萎縮了”,一對老夫老妻就不再可能有愛情了嗎?並且,愛情若一味地拘於荷爾蒙的領導,又怎能通向仁愛的永恒與善呢?難道愛情與仁愛是互不相關的兩碼事?
三十
單純的性愛難免是限於肉身的。總是兩個肉身的朝朝暮暮,真是難免有互相看膩的一天。但,若是兩個不甘於肉身的靈魂呢?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難,一同去輕蔑現實的限定,一同眺望那無限與絕對,於是互相發現了對方的存在、對方的支持,難離難棄……這才是愛情吧。在這樣的棲居或旅程中,荷爾蒙必相形見絀,而愛願彌深,衰老的肉身和萎縮的性腺便不是障礙。而這樣的愛一向是包含了憐愛的,正如苦弱的上帝之於苦弱的人間。毛姆還是糊塗哇。其實憐愛是高於性愛的。在荷爾蒙的激勵下,昆蟲也有昂揚的行動;這類行動,隻是被動地服從著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最多是肉身間短暫的娛樂。而憐愛,則是通向仁愛或博愛的起點啊。
仁愛或博愛,毛姆視之為善。但我想,一切善其實都是出於這樣的愛。我看不出在這樣的愛願之外,善還能有什麼獨具的價值,相反,若視“正當”為善,倒要有一種危險,即現實將把善製作成一副枷鎖。
三十一
耶穌的話: “我還有不多的時候與你們同在。後來你們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們不能到。這話我曾對猶太人說過,如今也照樣對你們說。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
林語堂說:“這就是耶穌溫柔的聲音,同時也是強迫的聲音,一種近二千年來浮現在人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聲音。”
我想,“正當”也會是一種強迫和命令的聲音,但它不會是溫柔的聲音。差別何在?就在於,前者是“近二千年來浮現在人了解力之上的聲音”,是無限與絕對的聲音,是人不得不接受的聲音,是人作為部分而存在其中的那個整體的聲音,是你終於不要反抗而願皈依的聲音。而後者,是近二千年來人間習慣了的聲音,是人智製作的聲音,是肉身限製靈魂、現實挾迫夢想的聲音,是人強製人的聲音。
三十二
我希望我並沒有低估了性愛的價值,相反,我看重這一天地之昂揚美麗的造化,便有愁苦,便有憂哀,也是生命鮮活地存在。低估性愛,常是因為高估了性愛而有的後果。將性腺作為愛的支撐,或視為等值,一旦“春風無力百花殘”或“無邊落木蕭蕭下”,則難免怨屋及烏,歎“人生苦短”及愛也無聊。尚能飯否或尚能性否,都在其次,尚能愛否才是緊要,值得雙手合十,謂曰: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