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素梅擦了一把又一把眼淚,她思前想後,越思越想越難過。她不管杜書成是聽還是沒聽,一味的傾訴著。
“你可以不聽,就算我說給滿屋子家具聽,說給這房子聽。都說嫁給當官的老公跟著享福,我可從來不這麼想,也不想享這個福。實際上我跟你沒享過什麼福,我也不圖享福,隻圖恩恩愛愛,白頭偕老,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了。不管你外頭有沒有,我是一個架子不倒,不哼不哈給你撐起這個家,這也算我為你鋪路架橋了吧?還不行嗎?你竟要抬手打我,你怎麼又不打了呢?你想想你憑什麼打我,你下得了手嗎你?不錯,我沒給你生兒育女,可那也不是我的錯,是你在人家月經期裏硬要,落下了終身的毛病,那是怨你的呀!我還沒找你算賬哩,你能怪我?是你剝奪了我的生育權!杜書成,你個沒良心的,你還我青春,還我生育權!我想要個孩子!
“嗚嗚,你聽著,不管你睡著沒睡著,你都聽著,我不信你的良心叫狗吃了,總的說來你還是一個好人,你沒在泥沙俱下的大潮裏迷失方向,你沒當了官就高高在上,你沒忘了你還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可是我擔心你的心太盛太野,你永遠不滿足。我知道永不滿足可以激勵人不斷進步,隻有不滿足才能使人不畏艱險,攀登一個又一個高峰。那是在課堂上講,在大會上講,是宏觀上說的,沒有錯。可是具體到一個人,該知足就得知足,永不滿足還有個完嗎?那樣最終精神也受不了,還往往適得其反,毀了人毀了家。我隻求平平淡淡的生活,我不願看到那種局麵,我不願看到,我不願!
“我真想離婚。可是離婚兩個字太沉重,使我無法承受之重。不管時代怎樣發展,離婚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離婚的女人受傷最大。我不怕受傷,可是我怕輿論,怕輿論於你不利,那樣會影響你的前程。我呢,我也因此成了失敗的女人,我的精神會受到打擊,也許會一蹶不振,會影響我的教學質量,從而愧對含辛茹苦的父母,愧對那一粒一粒糧食換來的鈔票,愧對培養我的小學、中學、大學。
“還記得那一次搞社會調查嗎?我們去了安徽中部,一個大山裏邊。滿山的杜鵑花開了,像五彩繽紛的大海,我們就在海洋裏漂遊。過去我隻知道杜鵑花是紅色的,因為它還有一個名字:映山紅。其實杜鵑花有紅色的,也有黃色的、紫色的、白色的。我們從高樓大廈的城裏來到萬紫千紅的世界,我和幾個女同學都陶醉的哭了,一個個撲向杜鵑花。我掐了幾朵,我們每人都掐了幾朵。我想起我讀過的幾篇關於杜鵑花的散文。我突然跪下了。我的舉動驚呆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你和幾個男同學走在前邊,你們把我們丟開好遠好遠,回頭再也看不見我們了,才返回來找我們。你看到我的情景,看到我們淹沒在花叢中,也被感動了。你對他們說:就地休息兩小時,采花!大家各人都采了一大抱。山裏還有野雞,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撲啦啦飛起來了,我們就跟著攆,一會兒向東攆,一會兒向西攆,一會兒向南攆,一會兒向北攆,滿山遍野都是我們的影子,女同學像一隻隻花蝴蝶,男同學像一個個黑蜻蜓。可是,兩小時後,我們的歡快便被嚴酷的現實擊退了。
“我們走進一個小山村。那裏遠比咱們這兒落後得多,灰黑破爛的茅草房廢墟般稀稀落落撒在山裏。天已近黃昏,那些茅草房更顯得灰暗了,像幾堆垃圾。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地,山裏就先黑了,茅草房便不見了,隻有零星的也是微弱的燈光,才說明那邊有人家。山裏的夜晚是恐怖的,黑色的恐怖,天羅地網一般的恐怖,如同一個人在海邊遊泳一下子被惡浪拋進大洋舉目四望求救無援一樣恐怖。同學們都是你牽著我我牽著你,生怕被死神追上了。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一個光亮的地方,那是一個小商店。我有點累了,也餓了。你對大家說,再堅持一下。就去問店主人,前邊有旅社嗎?站在兩塊石頭搭了一塊破門板的櫃台裏邊的一個矮胖老頭出來說,第一次來吧?城裏的?山溝溝裏的,哪來的旅社?大家全蔫了。矮胖老頭又問,哪來的?有人回答,南方大學。
他說,哦哦,敢情都是大學生?我家小女也是大學生,她放假沒回家,說到哪兒去社會調查。嘔,你們,也是吧?就有人說,是。他就說,先歇著先歇著。正巧有人來買東西,他就對人家說,你家有房子的,安排幾個住。山裏人真熱情實在,時間不大,都有地方住了。你說,正好,都深入深入。我和四五個女同學跟著一個中年大嬸。我問她,遠嗎?她說,不遠,最近的就數我家。我們跟她走啊,爬了一個坡,過了一個溝,還沒到,就累喘了。她說,一看就知你們是平原的人。我們說,是啊。她說,你們好啊,你們富啊,我們窮啊。有個同學說,還有商店呢!那個大嬸遲疑一下,說,他小女是“雞”哪,給他家掙了錢才開起來的。我奇怪了,問,他小女不也是大學生嗎?她說,是,不錯,他供不起,他小女就幹那個了。我當時心裏那個味兒啊,直到如今想想還寒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