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八大時間1(2 / 2)

父親對紅房子刻骨而經久的疑懼和抗爭,讓我從小就打開了一扇通往神秘和幽境的小門。這是一扇現實之外的門,可能也是我通往文學深地的門。

21971年正月初十

這一天,我號稱9歲,其實才7歲。

在我們家鄉,人的年紀是以年頭來計的,說你多少歲,說的是虛歲,不是實足年齡。按這種說法,如果你是大年三十出生的,那麼天一亮,到了正月初一,就已經是兩歲了。我出生在元月,但在陰曆年中還是舊年,是農曆十一月十九,到年三十尚有41天。所以,當我出生42天時,我已經兩歲了。每到正月初一都要加一歲,更何況是正月初十。於是,到了1971年正月初十,我不容置疑是9歲了——其實才7歲零50天。這一天,我背著書包走進了設在祠堂裏的教室,事後我痛苦地發現,我背的書包特別沉重——那不是書的重量,而是淚水的重量。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們那裏為什麼是正月裏開學,這個問題我沒有琢磨過。不過,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以後都是夏季開學了,而我們之前好像都是正月裏開學的。我覺得正月裏開學更有種喜慶色彩,書包裏藏著壓歲錢和酥糕,那感覺是很好的。中國的農村給人最統一的印象是窮,貧窮落後,吃不飽,穿不暖,髒不拉嘰,大人缺乏尊嚴,小孩少了天真。但是公平地說,我們那邊不是這樣的,我從小沒有挨過餓,每年都有新衣服穿,冬天一套,夏季一套,過年時還有壓歲錢,遠的親戚給兩角、五角,近的親戚,像外公、娘姨、姑姑至少給一元。

我還認了個幹爹幹媽,自己很節儉的,但對別人很好,尤其對我更好,壓歲錢經常給我一張五元大鈔。一般一個春節過下來,我可以得到十幾至二十塊的壓歲錢。這是我的零用錢。我用這個錢到縣城看電影,買好看的塑料涼鞋和的確良,回來做襯衣。這是少年的我最美好的回憶。換句話說,我小時候沒有感到過生存上的困難,沒有這方麵的記憶。有關困難的記憶都來自精神上,來自時尚和世俗。每個時代都有時尚,我少年的時代是一個講成分和階級的時代,把人劃成兩個階級:革命和反革命;分成兩種顏色:紅色和黑類。黑類又細分為五類,即“地富反壞右”,俗稱黑五類。這黑五類中,我們一家占了兩類:右派和地主。右派是我父親,地主是外公,兩頂大黑帽子,是兩座黑壓壓的大山,壓在頭頂,全家人都直不起腰。

我上學的記憶是從被侮辱開始的,記得那是一個下雪天,老師出去看雪了,我們在教室自習;雪花從窗戶裏飄進來,落在臨窗而坐的我的脖子裏,我下意識地縮緊了脖子,起身想去關窗戶,剛好被從外麵賞完雪進來的老師發現了。老師走到我麵前,問我要幹嗎。我說雪飄進了我脖子,我想關窗戶。老師問我是不是冷,我說是的。狗日的老師說:你頭上戴了兩頂大黑帽還怕冷啊。

是在課堂上!

這個狗日的!

老師都是如此,更何況少不懂事的同學。所以,我不喜歡上學,因為上學對我就意味著受欺辱。都說學校是育人的,教人以美德,授人以知識,但其實不盡然。我小學到初中,喊過的老師至少十幾個,但真正溫暖過我的隻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叫蔣關仁,女的叫王玲娟。王老師是知青,胖胖的,演過沙奶奶。蔣老師是個仁義的人——像他的名字一樣,上課不用教鞭(隻有他一個人),高個子,籃球打得很好。十幾個老師,隻有兩個人,似乎是少了些。但夠了,因為他們代表著善良、正直、仁義和愛,是可以以一當十的。

每次我受了欺負,賴在家裏不去上學(這像一種慢性病,一年裏總要犯個一兩次),父親和母親會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來催趕我去上學,父親是動武,用毛竹條抽打我,粗暴地趕我去;母親是搬救兵,把王老師和蔣關仁老師搬出來說教,有時還直接把老師搬回家,現場將我帶走。父親的方式其實往往是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我經常是人走了,但又不去學校,而是找一個牆角躲起來,等放學了才回家,製造一個上學的假象。假的真不了。王老師(她是班主任)看我一天不去上學,晚上篤定要來我家問原因,一問真相大白了。所以,從結果看,父親似乎在用另一種方式把愛我的老師請進家門。當然,老師登門了,學校的大門又向我敞開了。小學五年半(就隻有五年半),我最深的記憶就是這種再三的逃學、勸學,大門關了,又開了;開了,又關了。就這樣反反複複,反複中我一再嚐到了被多數同學和老師欺辱的苦頭,也一再品到了被個別老師寵愛的甜頭。

蔣關仁老師,王老師,一男一女,一高一低,像一對天使,像一個完美的世界,存放在我心的最深處、最暖處。他們使20年前的我留下了一首詩——

我心裏有陽光

來自兩個有性別的太陽

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

很笨拙的,但很真實。

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沒有這兩個太陽、天使,我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