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涼如水,清雪無聲。月光泠泠地從窗隙間射入,化為一陌空影。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隨手擺弄著羅帳上的淡黃流蘇,絲毫不想入睡。
青淩說,那個人,就是高傲不羈的樂師李在元。他不但精通樂律,詩書棋畫也無所不能,卻居無定處,漂泊若萍,而且寫曲也從來不呈入宮中。這樣超脫塵世的人,也僅是恰好遊曆長安,與青淩在酒肆裏見了一次,想借裴家的一件珍奇樂譜才會來此。
那麼,今日之後,一定再無法見麵了罷……我剛剛想到這裏,思緒便被一陣低低的笛音打斷了。其聲如泣如咽,卻含著清越之音,如無雜的水,洗盡鉛華。以前,我從未聽過這樣高雅脫俗的笛。
這……是什麼人?我不禁起身,披上銀狐裘,轉眼望見夜色正濃,雪花飛如冰淚。北風正緊,我輕咳起來。恰在這時,笛音一頓。我掀簾而出。
果然是他,在清冷的月光下,那株白梅旁,持笛佇足。我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而那個人,樂師李在元,也緩緩抬眼望著我。片片晶瑩六出隨風飛舞在他青衫之上,卻沒有沾上一點水跡。
他似乎剛要開口,林中就忽然傳來匆忙的腳步。我知若別人發現,定會招致不必要的後果,隻得搖手道:“公子快些進水榭。”話剛說完,方覺不妥,紞如平日裏乘的小筏在湖的另一邊,何況這數丈的水麵,如何…………
李在元略一沉吟,身形頓時掠縱,幾個起躍,僅在水麵微微一點,轉瞬就平穩落在露台上。我未料到他竟有如此身手,微抿唇,將他讓進屋內。那邊湖畔,隱約顯出一個白色人影,是青淩。
“蕪姊,剛才,是何人吹笛?”他像是剛剛從書房來。
我決心騙他,隨手拾起剛剛李在元遺落台上的短笛。笛聲玉製,幾乎是透明,隻在吹口處有一抹暗綠,沒有任何裝飾。“今日紞如為我帶了這支笛,剛剛吹著玩的。不想擾了青淩你。”我隻一貫地微笑,青淩也放下心來,說著“天冷,早些睡”之類的話離開了。
月已偏西,時時有不知名的鳥聲玲瓏,我本欲回身看著李在元如何,才發覺他已站在我的身後。我不由得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撫著垂落的長發。
“你若喜歡此笛,便可留下。”他見我握著那支笛,緩緩地說。眉目肅然,卻有一種儒雅之風。
我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掩飾道:“李公子不是離開了,緣何又回來?”
“……你,與我從前很像。若愛音律,我可以教你。”李在元說話的神情自然,像根本沒有把心意放在我身上。
“你怎知我愛音律?”
“你不想學的話,在下就此告辭。”他果真欲走。我忙阻住,道:“你每夜都來,可好?”他默默點頭。
半個月內,李在元確實遵守信約,夜夜的水榭中,都可聽見笛音縹緲相和。紞如也被我瞞過,當真以為我一個人在練習吹笛,甚至在父親麵前說了這事。一切相安。而唯一讓我不解的,是他始終不肯教我那夜他在清雪紛飛的白梅下吹奏的曲子,他這個人冷靜高傲,怪不得青淩說過,多少名門閨秀、樂坊歌伎都為他傾情,而他卻似乎從不在意。
“明日我便不來了。”此夜的月色黯淡,隻略微曲照回欄,李在元放下他手中一支紫竹笛,並不看我。
“這是為何?”我拚命壓抑著內心的不安。
他拂去恰好落在青衫袖上的一片雪花,聲音仍是冷靜得可怕:“在下要去一趟蓬萊,替人求藥——嗯,便是海夷的雨久花。”
蓬萊的雨久花?我心中微微一動,但仍竭力平淡說道:“是為何人求藥?你以後可還來?”
李在元不說話,但他深色的瞳仁中閃出一種我從未看過的神情。我明白,他要救的定是他心之所向,隻是不知那會是怎樣的女子?他沉默了一會,忽然說:“我再吹那夜的曲給你聽。”
我雙手遞過那支玉笛,側眼瞧見他雙眸清遠,若有所思。他接過,仍是吹出那如泣如咽的調子,精妙而悠遠,隻是我聽得出,此中又含了一種別離的意思。凝月懸空,明日此時,他又會在何處?
一曲吹畢,他輕輕還我玉笛,卻一直看著闌外月華,低低吟出:“渺渺煙波,溯洄流光,爰有杜若,其顏如霜,素月對照,濯發清商;相憶何難,妄思欲擷,吟劍未解,寒夜正央。”
我不知那是何意,卻不敢問。長夜如斯,我始終無法留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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