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昂頭,一直沉思。我靜靜走向他,與他十指交纏,倚靠他肩上。過了一會兒,他低頭看我,笑意昭然,滿目清明:“好,羅什決定:經,便以大乘空宗典論為主。羅什雖大小乘皆通,但自身雅好大乘,況大乘適於漢地。而空宗始祖龍樹、提婆之作,原尚無人譯出。《論》、《十二門論》和《論》,皆是空宗義理之精華,羅什想日後一一譯出。”
我點頭。我看過的佛教資料裏說過,約公元二、三世紀,印的龍樹、提婆師兄弟兩人,根據《般若》思想,撰述了《論》、《十二門論》和《論》,通稱為《三論》,創立了佛教史上第一個大乘教派——空宗。羅什之前,已有人翻譯過《般若》。但龍樹、提婆的著作,卻無人翻譯。隻有羅什,才把龍樹和提婆的重要著作全部翻譯出來。羅什所譯的《三論》,便是後世三論宗的宗經。
“而譯,則可刪繁就簡。不必拘泥於務得本,隻要原意能達既可。”他轉身麵對我,微笑著點頭,眉間顯通達智練,“三論論典,非是普通姓能解,所以羅什亦會專為姓翻譯易懂的經。讓眾生聽人講解一遍佛經,便能解其意。三千眾生能懂,佛法才能真正大興。”
心下讚歎。這樣的道理,果真隻有他才能真正洞徹。他的譯向來都是以意譯為主,凡是難以讓人理解的地方,便刪除或縮略。為此,他遭到不少佛學家的質疑,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弟子。大家都認為他是龜茲人,無法做到完全領會漢。可是,他刪繁就簡,真的是漢水平問題麼?
他所翻譯的流傳廣的佛經,如《金剛經》、《妙法蓮華經》、《維摩詰所說經》都不止他一個人翻譯過。《金剛經》有七種譯本,其便有玄奘的版本。若是說漢水平,那麼玄奘的漢水平肯定比羅什高了。但為何羅什的譯有生命力?
他為姚興著《實相論》,“出言成章,無所刪改,辭喻婉約,莫非玄奧”。這還不足以證明他的漢水平麼?他的刪繁就簡,真正原因是他明白了傳法對象是廣大民眾。玄奘譯經二十年,譯出一千三多卷。羅什譯經時間遠不如玄奘長,譯作隻有三餘卷。但羅什的譯21世紀的寺廟裏大都能被普通民眾看到,而玄奘隻有一部《心經》為人所熟悉。因為玄奘翻譯的大多是高難的佛教理論,不是做佛理研究的人,一般不會看玄奘的譯。曲高和寡,古今殊同。
看他已然洞徹,興奮之下又開始提筆修改自己翻譯的拗口之處。為坐幾案邊的他拿捏,說出心存了很久的願望:“羅什,我可不可以偷偷看一下譯場到底是怎麼樣的?”
我從來沒去過他的工作場所。家還好說一些,真堂而皇之地到草堂寺去,我的身份未免尷尬。可是,我又心癢癢地難受。羅什的譯場,可是古代國規模大的,玄奘也比不了。鼎盛時期,有三千多僧人參與。我畢竟是曆史專業,能見證如此盛大的場麵,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他用毛筆硯台裏蘸一蘸,沉思片刻:“好,我來安排。”
幾天後,一本重修改過的《金剛經》攤我麵前,這正是我21世紀見到的《金剛經》版本。細細品讀,滿口餘香。抬頭,他正笑意盈盈地望著我。
“明日一早,你可起得來?隨羅什一同去草堂寺。”
為了能一睹羅什譯經的盛況,我不到四點便起來換裝。可是羅什看到了我扮的小廝,好笑地叫我換回女裝,並大方地告訴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妻,毋須這樣遮遮掩掩。其實我也明白,女人就是女人,怎麼扮男人也不會像。古裝電視劇裏穿著男裝的女子,觀眾哪個不是一眼認出?隻有劇人為配合劇情看不出來罷了。
所以,我就平常打扮,跟著他來到草堂寺。看到我的僧人自然詫異,但也不多聲響。他讓人給我安排了一個側邊的位置,隱蔽卻能清晰地看到大殿上所有活動。我有些擔心,這樣公開地坐著,會不會招來非議?
他隻是笑著搖搖頭,示意我不用擔心。早課時間快到,弟子們陸陸續續進殿。我的位置雖然偏僻,但因為是唯一的女性,自然引來無數好奇的目光。不一會兒,交頭接耳聲便傳播開來。我有些尷尬,偷眼看羅什,卻見他臉色如常,神情鑒澈,坦然麵對千名弟子。
悠揚的鳴鍾聲傳入,早課時間到了。羅什站起,先對著所有弟子合掌鞠躬:“今日羅什之妻來此觀譯經盛況,諸位毋須驚擾。”
“羅什亦知諸位對此事有不解不滿,我無意辯解。與妻風雨幾十年,羈絆至今,乃前世孽緣。此事羅什愧對佛祖,自會與妻同赴地獄,償還孽債。”
他抬頭,環視一下眾人,淡然一笑,誠摯地朗聲道:“但羅什幾十年奉佛,所知所悟,原僧眾仍有可學之處。譬如臭泥之蓮花,諸位但采蓮花,勿取臭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