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的眼睛漆黑明亮,像夜空裏閃爍的明星,撥動她遙遠而永恒的記憶。
"對不起曉寒,我沒有料到你對盈的感情這麼深刻……相處的日子裏也根本看不出來。"
"是的,一起工作以後不知道為什麼反而感情淡漠了很多……可是在學校的時候,盈姐就是我唯一的親人和姐妹,是她一直照顧我……進入那所學校的全是沒有父母親人的孤兒。"
"幹這行的大概都是。我就是在一個基督教孤兒院長大的。"燕瀟凝視著黎曉寒,輕輕說道,"一直以來,我都是個被拋棄的人……"語調裏帶上了說不清的悵惘,右手不自覺地撫上胸前的十字架,"上帝早已經拋棄了我,但死神總不會的。"
"瀟,你不會理解。基督教孤兒院彌漫的是純潔,和平,友愛的精神,因為它的教義就是這樣,所以你總是平靜淡定的。而我們那所斯巴達克式的學校……"
駱盈秋與黎曉寒所畢業的學校是軍事訓練與思想教育並重的。對外完全封閉,建立的是類似於軍隊那樣的嚴格的等級製度。上下級之間的等級極為森嚴,各種體罰的製度更是一應俱全。下級對上級的指示隻有絕對服從的份兒,否則便會遇到各種懲罰。而所謂的"上下級"之間的關係,就既包括高年級生與低年級生,優生與差生,力氣大腦筋靈活的與力氣小反應相對遲鈍的。一句話,那是個強者為王的地方,隻要你有強過別人的地方你就可以任意役使弱者。在那裏既沒有正義也沒有公道,校方對於發生在學員中間的群毆,虐待等等令人發指的罪行一向是睜隻眼閉隻眼,受害者也不敢報告校方,因為校方大多把整人者教訓一頓,而受害者過後會遭到千百倍惡毒的報複。一個學員能享有多少自由,取決於他或者她能把多少同學踩在腳下。每年自殺和受虐而絲的學員不知有多少,這也可以解釋為何畢業於該校的全部都是精英--他們或者就是這場生存戰爭中的優勝者,或者就是底層那些含汙忍垢苟且活下來的人,而不要輕視這些人,因為他們的忍耐力自製力和生存的頑強意誌比有些優勝者還要強--總之,弱者幾乎沒法活著走出校門。
進入該校的,全部是無依無靠的孤兒。他們似乎是被命運這隻無情的巨掌推落到一個原始而荒蕪的叢林裏,機械而公平的進行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遊戲,雖然方式比祖先更高明,手段也更先進,但本質並無區別。嚴酷的訓練和殘忍的競爭使得這些孩子們根本不像孩子,心靈如沙漠般冰冷枯澀。
認識駱盈秋,也許也是命運的安排。事實上,黎曉寒是早就認識駱盈秋的。在她還是個默默無聞的低年級生的時候,盈就已經是紅得發紫的楷模了。一度,盈學姐是她崇拜的偶像,很多時候她像其他低年級學生一樣,悄悄注視著同自己擦肩而過的嬰,下意識地模仿她那自然凝練優美的舉止,落落大方沉穩謙和的風度,暗暗期待著自己有一天也能像盈一樣出人頭地,領袖群倫。而盈當然不會去注意到這個小女孩,當她到低年級來巡視的時候,遇到的崇敬的目光太多,對強者的崇拜和對弱者的蔑視是那裏的傳統。
黎曉寒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那無邊的暗夜裏響起的寂寂的簫聲,蒼涼而落寞,像徘徊在生死之界的幽靈。而那幽靈卻正在召喚著她的蘇醒。窗外月光慘白,樹影輕輕搖曳,她不知道哪裏來的膽量,居然冒著被宿舍裏的頭兒體罰的危險悄悄爬起來,披上衣裳勇敢的推門出去。
那一切仿佛是個夢境,月光下的石子小徑向著無窮遠處延伸,而她被簫聲引著,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身在何處,隻是茫然的前行,前行。
究竟是什麼在誘惑著那時年幼的自己呢?那樣義無返顧的跟隨,盲目的跟隨,盲目的沉溺。多年以後,黎曉寒始終沒有想清楚,大概是那時候的心,稚嫩的心裏填滿了疲憊,恐懼,緊張,迫切地需要安寧的清風撫慰,明淨的泉水洗滌。盡管前方等待著她的是未知,可她依然要走下去。那是一個孩子對終極的寧靜深深的向往與渴望。
已經忘卻了那個年輕人的模樣,隻記得他斜倚在樹幹上,麵容深深藏在樹影裏。簫聲在她望向他時停了下來。是兩道深若寒潭湛若明鏡的目光從樹下遙遙向她射來,那一刻,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她全身僵硬動彈不得,再也不能向前邁出一步。
完全被那樣的目光震懾住了。在那瞬間她的心靈是一片空明,不再有任何焦慮,恐懼,也不再有爭強好勝的念頭。她揚起下巴,勇敢的回望他,感到那目光如汩汩流動的泉水,將某種寒冷而深刻的東西度到了她的心中。在那一刻她似乎顫抖了一下,心像被尖銳的刀片劃過,但這種感覺一閃而過,瞬間又消失了。
他所藏身的樹影,像是幽深陰冷的洞穴,有潮濕甜美的氣息緩緩飄移出來。點點月光從枝葉間漏下來,灑在地上。草叢裏有細微的沙沙聲響起:那是否蛇在爬過,已經無從知道。多年以後她無數次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回憶每一個可能被忽略的微小細節時,曾經在想象中描繪過一條花蛇悄悄在草叢裏爬過的身姿:月光下扭曲的,美麗的S形,像冰雪覆蓋的蒼茫大地上亮起的一道極光,那是一個流動的,帶有某種神秘意義的符號。
天地似乎在那一刻亮起來了。他的麵龐上煥發出冷峻凜冽的光彩:那是一道意味深長的微笑的閃光照亮了他的臉龐。他的微笑,他的眼睛就在那時候像一把利刃深深插入了她的記憶,注定再也不會被磨滅。而他那深思的,變幻莫測的神情從此成為記憶裏最神秘而遙遠的星辰,總在生命裏灰暗的時刻隱隱地閃爍。
有微風吹過樹梢,發出簌簌的輕響,眼前突然暗了。有些惶恐,有些好奇,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似乎是想要擺脫朦朧的幻影。然而在頃刻之後她又重新睜開眼睛時,巨大的失落感
攫住了她:他不見了,樹影裏隻是一片寂寞的黑暗而已!
迷茫,還有被遺棄的感覺向她襲來。她像一個無助的孩子那樣茫然佇立在命運的拐彎處,不知何去何從。那引導她來到此處的使者已經離去,消逝得沒有任何痕跡。
一切又歸於靜謐。
地上有黑影晃動,又聽到了沙沙的腳步聲。她驚懼地向另一個方向望去,赫然看到盈正在向她走來;而盈似乎完全沒有看到她,她的表情仍然像處在夢魘中的人,眼神如霧般迷離朦朧。月光照在她蒼白如大理石般的臉上,顯得分外地不真實。那時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也在做夢。
所有的愛情都是以夢幻開始,以現實收場。愛情存在的時間取決於陷入者夢迷時間的長短。一旦回複到現實,愛情隨之消失,或者被更真實深刻的東西代替。如果有永生的愛戀,那是因為愛戀的對象無法現實化,如長眠於拉摩特斯山穀裏的青年牧羊人;又如拉喀索斯水中的倒影;又或者是拒絕所有青年的求婚升天而去,作為永恒聖處女出現的輝夜姬的形象。
盈從她身邊走過,步履蹣跚,完全失卻了平日裏從容沉穩的風度,倒像是被箭射中的鳥兒,撲騰著翅膀向巢穴慌亂地飛去。
她是跟在盈後麵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重新上chuang躺好的。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窗子裏來,起床的號聲響起,她睜開眼睛坐起身來,愈發覺得昨夜的一切不過是個夢境,直到在走廊裏遇到來檢查的盈。她在看到盈的那一刻居然心跳加速,連忙低下頭來,仿佛有什麼秘密害怕被她識破。可是盈微笑著迎上前來招呼了她:"你好,小姑娘。好象在哪裏見過你,你是哪一年級哪個班的?"她訝然的抬頭回望,卻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親切溫暖的感情,一種可以被稱之為"默契"的東西。
她從此很幸運的成為了盈的好朋友。在班上乃至整個年級裏沒有人敢欺負她。而她憑著自己的努力還有天資很快從同學中脫穎而出,當然也離不開盈的關照和指導。她們形影不離,攜手同行,都能從彼此的目光中讀懂那發自內心的溫情和友愛。然而,在有一點上她們心照不宣:誰也沒有提過在那個似真似幻的夜晚發生的一切,那最初的單獨相遇。很多事情原本就不需要尋根究底吧!生命裏最珍貴的東西注定是無法與他人共享的,即使是唯一的,最親愛的姐妹。
盈畢業以後的兩年裏,黎曉寒獨自在學校度過了這段寂寞的時光。此時的她已經有了當年盈那樣的光芒與驕傲,再也不必擔心會有任何人敢來欺負她。在這場生存競爭中,像盈一樣她成為了高高在上的勝利者,可以懷著淡漠和有些須憐憫的心情冷冷俯瞰著慘烈的明爭暗鬥。現在她是超然局外了,已不再對這類活動有任何興趣。她向往外麵新奇的天地,真槍實彈的刺激。同時對盈的想念和羨慕也衝擊著她空虛的心靈。而每在寂寞的時候,那神秘夜晚裏深邃安靜的眼眸就會浮現在心中;而盈當時撲朔迷離的神情也會被再度想起。有理由相信,在那個奇跡般的相遇裏,惟有他是真正清醒,超然而冷靜的--是他控製著這一切。沒有任何理由,她常常想起他,感覺到他的出現有神秘而重大的意義。而在她的想象與猜測裏,他的形象逐漸變得真切和豐滿,變得有生氣--那也是枯燥的日子裏用以打發時間和多餘的想象力的方法之一。
終於捱到了畢業,她急匆匆地探聽盈的消息,想法設法要到盈的身邊。畢竟,在這茫茫浮世,和她生命有聯係的人不過兩個,一個是那個杳如飛鴻的"他",另一個就是給過她溫暖和友愛的盈。雖然兩年來她們未曾有過任何聯係,但她相信少年時締結的友情並未變易。直到終於與盈重逢,才驀然發覺,都已不是少年了。有競爭的領域,再親密的友人都會有不動聲色的傾軋和爭鬥。和盈雖然不至於此,但再要推心置腹肝膽相照似乎已經永遠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