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們終於離開,是我把他們趕走的。病房裏終於恢複了寧靜,然而卻更加可怕。肖叔麵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嚇人,沉默無言。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因為他曾是那麼有能力那樣強大的一個人,而現在卻不得不忍受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他甚至被迫把現在的自己展覽般讓那麼多人注視,他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我狠狠地關上門,走到肖叔麵前,心那樣疼,我甚至想跪在他麵前贖罪。肖叔把目光移向我,夾雜著從未有過的寒冷與陰鬱。
“你走……快走!我不想見到你!”他突然對我怒吼。
“……那麼……把護士找來麼?”我小心翼翼地問。
“不!我誰也不想見!我想要休息!”
我試圖從肖叔的言語中尋找出偽裝的痕跡,但他的憤怒愈演愈烈:“告訴醫生,我要出院!快去!否則你別想再見到我!”
我哭了,手足無措,隻能麻木地朝門外挪去。
“別走……點點……別走……”他的口氣突然轉為哀求。
他試圖從床上坐起來,然而手臂卻無法用力。我急忙過去扶住他。八年的相處早已讓我對他的想法心知肚明。他從未想過要趕我走,剛才的怒吼僅僅是因為認為自己以後無法再照顧我而產生的恐慌。
肖叔沒有知覺的手臂傳遞給了我力量,於是我柔和地說:“我知道,肖叔想家了……我也想……我們一起回家,好嗎?”他愣住了,眼中的陰鬱與寒冷被吃驚所替代,但他未做回答。我繼續說:“我知道肖叔喜歡安靜,沒關係,我們回家,隻有我們兩個人,誰也不見……”我看著肖叔的眼睛,微笑著,我想讓他感到我的真誠。果然,他的恐慌在我輕柔的言語中逐漸淡去,“你……不要……騙我……”他在哽咽。“不會的……真的不會……這是我最真實的願望。在這裏,肖叔是很多人的,但是回到家,肖叔就是我一個人的了。我喜歡和肖叔單獨待在一起。隻要不趕我走。”
肖叔的淚不斷滴落到我手上。他的唇那樣脆弱地顫動著,聲音沙啞:“怎麼會呢……點點走了,誰來管我……”我滿足於他的回答,於是輕輕摟著他,就像摟著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肖叔的手臂不能動,他便用下頜頂住我的額頭,那樣激烈地親吻我的臉頰和眼睛。我伸出手撫弄他新生的胡須,心中是溫暖而優雅的痛。肖叔低聲說道:“你仔細看看我,我已不再是你原來的肖叔了,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我笑了,注視著他的眼睛:“肖叔沒有察覺嗎,點點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你來照顧。以後請讓我把之前你給予我的統統償還給你。正是因為我們都一無所有,我才能擁有我的肖叔。”
我早就希望這樣,你每天能夠在家裏安靜地等待我的歸來,然後給我最溫暖的親吻。希望你能依賴我,哪怕隻是片刻。但是,要像我原來依賴你那樣。
肖叔,在那些日子裏我第一次知道被人依賴的感覺竟如此美妙。在學校、在操場、在公交車上、在黃昏的街道,每當想到你在等我回家,我心中都會泛起溫暖的漣漪,濺濕我的雙眼。
你一直都不知道,甚至在你康複很久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我還是會時常想起你靜養的那些日子,感到自己仿佛已不再是你的負擔,而是支柱。就如同以前,還有以後,你在我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一樣。
10.
點點,我親愛的寶貝,現在是深夜十一點五十三分,等過了十二點,就是我為你動手術的日子。剛才我在你床前握著你冰涼的手伴你入睡,你曾說有我陪伴就一定會有好夢。你入睡之後我沒有離開,就那麼一直坐在你床前仔細端詳著你。寶貝,你的睫毛很長,微微顫動,我甚至能夠從上麵看到周身沾滿花粉的精靈正蹁躚起舞。你睡覺的樣子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