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洛陽的天空。很久很久之前,這片天空純澈得如同嬰兒的肌膚,是一種淺極了的藍,輕易便能讓光線滑落下來,遮住我的眉眼。當我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這裏已經有了許許多多的樹。在洛陽的北邊,每當夏日便綠樹成林,洶湧地蔓延出很遠,連綿成一片溫情。年少的我坐在河邊以一種守望的姿態看著洛陽以南的土地。我的妹妹綿城曾對我說過,我的眼睛會在暮色之中變成晶瑩剔透的琥珀。天空高遠而開闊,綿城在我身邊對我說,孤城,你的眼睛很明亮。
孤城是我的名字,從出生一直陪伴了我十八年。未認識綿城之前,我是一個頭發淩亂眼光犀利的少年,無論什麼時候,衣服都是破舊的。我沉默地走在洛陽廣袤的土地上,默默承受著身邊各種人的恥笑。那些人,無論是少年或者孩童,對我似乎都有著強烈的仇恨。我無法知曉他們的內心,因為無論仇恨或者厭惡,皆由心魔作怪。
當我遇見妹妹綿城的時候夕陽已快要退入連綿的遠山背後。洛陽的春天,楊花滿城。我看到一個小女孩,衣衫襤褸,頭發漆黑而濃密。她赤裸著雙足緩行在已被夕陽照耀得昏黃的土地之上。我默默地注視著她。她抬起頭,漆黑的瞳仁閃閃發光。風卷起洛陽的沙土細膩地揚滿了天。她看著我,突然微笑,低聲說,孤城,你的眼睛很明亮。
我至今仍不知道她為何知曉我的名字。無論時間怎樣如馬馳般在我們的身體上飛逝而過,無論我遙望了多少次日升月沉與無家可歸的憂傷,始終無法參透那個下午,瞳仁漆黑的女孩那個如花朵般突然綻開的笑容中隱藏的含義。每當我問起她,她都會撫摸著我的臉說,孤城,其實有很多事情沒有理由。或許,這就是命運,我們無法改變。女孩對我微笑,笑容明亮,如洛陽的黃沙般輕易地迷了我的眼。
女孩的名字叫綿城。我將她帶回家中,並為她取下這個名字。她曾在夜晚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問我,你為什麼要為我取這樣的名字?我說,因為我不想讓你如我這般孤獨。然後綿城就對我輕輕地笑,她說,我知道了,我要快樂地生活下去,無論今生,還是來世,我都要快樂地生活下去。我撫摸著她的頭發,微笑說,好。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我總是在夢裏聽見一個男人吟誦這句詩。自我還是一個孩童時起,這個聲音就在每個夜晚如約而至。我想看清男人的麵容,但夢境太過模糊,終是一無所獲。醒來後洛陽的天空尚未破曉,黑暗依舊籠罩四周。我靜靜地坐起,輕輕喘息,說不出一句話。男人的聲音消失了,我卻仿佛看見一雙眼正溫情地注視著我,瞳仁漆黑如墨。
我不知道自己的夢境中為何出現這樣的一個男人,散發出來的氣息不屬於這個城市、這個世界,不同於任何人。那仿若是在寒風中舞蹈的落雪,靜謐而蒼茫。我在夢中見到他,他輕輕吟誦著,聲音柔軟,卻無比清晰。我寧願相信他是在為我吟誦。“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我赤著腳飛快地奔跑,追逐並穿越了詩中的意象,楊花滿城。可一切都是那麼虛幻,那麼渺茫。
起床之後我收到孤城發來的短信,陳遠,我很快就要到洛陽了,你來接我。我盯著手機屏幕看了一分鍾,這期間有幾縷頭發滑落到額前。然後我的嘴角浮現出了一個完美的弧線,接著我放肆地大笑。他終於要來了,這個在MSN上與我討論了半年攝影與采訪並無比慷慨地把圖片資料給我的人。他如同鬼魅,一直以來拒絕給我打電話。很多個夜晚我們通過發短信交流,如此虛擬的空間總是處處充滿了不確定。我對他說,我可能會愛上你。他說,事實上我已經愛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