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綿城安置在一幢已經殘破不堪的房裏。天漸漸黑下來,屋外依舊有殘餘的火焰安靜地燃燒。綿城的臉被濃煙熏成了淺黑,濃密漆黑的頭發散亂地糾結著。我凝視了她很久,直到屋外殘餘的火焰全都熄滅,她卻一直沒有醒過來。
下半夜,空氣微涼,我把衣服脫下來蓋在綿城身上。這幢房子不遠處就是我們的店鋪,但是它在西夏人到來的第三天便化為了灰燼。那時綿城在我的身邊,看著那些健壯凶殘的士兵將火把投向店鋪,她突然淚水漣漣,繼而瘋了一般哭喊起來,聲音中帶著巨大的悲傷和驚恐。哥哥,你讓他們不要燒掉我們的房子,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她一遍遍地哭喊著,直到嗓子嘶啞得講不出話來。我一言未發,心中刺痛。遠處的西夏士兵忘乎所以地燒掉了我們的房子,看著它在烈火中變成一堆無用的碎片,然後大笑著離去。
洛陽仿佛是在在刹那之間變為一座廢城。天空、陽光、笑聲,都已不複存在,隻剩下一片荒涼遼遠。
綿城在一片荒涼中突然綻放出花朵般絢爛的笑,眼睛漆黑而潔淨。然後她對我說,孤城,盡管我們的房子不在了,但是我還有你送給我的鐲子,並且我知道,你會一直都伴在我身邊。我看著她,說,是的,我會一直都伴在你身邊。
我用了一個小時在長途汽車站漫無目的地遊蕩。我給他發短信,孤城,你在哪裏。他回短信,我已經到了洛陽。陳遠,你回過頭,就可以看見我。然後我回過頭去。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他的照片,從未聽過他的聲音。我想他應該是一個有著明亮瞳仁的年輕男子,眼神銳利且麵容英俊。可是當我轉過身的時候卻愣住,眼前的人穿著紅的棉布襯衣和深藍色的寬大牛仔褲,戴著橘黃色的眼鏡,化了彩妝,背著背包,歪著頭站在那裏,臉上是不羈的笑容。酒紅色的頭發在洛陽略帶溫暖的風中以一種無比張揚的姿態飛舞著。
孤城,居然是個女孩。
我有片刻的遲疑,我想知道眼前這個帶著不羈笑容的女孩究竟是不是與我在MSN上敲打了半年鍵盤的人。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這個在午夜給我最深刻溫暖的人居然是個女孩。可是在兩秒之後,我還是對她笑了,我說,走吧。
時為五月,洛陽的氣候略微幹燥,我和她並排走在路上。街上車如流水,女孩子們穿著鮮豔的衣裙,臉上有著最廉價的笑容。在鮮活的人群當中我們的沉默尤為突兀。隻是沒有人注意我們,於是我們就這樣一直不停地向前走。眼前的女孩告訴我,她的名字是,周淺。
周淺在那個夜晚住在我的小公寓裏。我睡覺之前為她接了一杯水。她換上白色的睡衣,卸掉彩妝,濃密的頭發海藻般散亂地瀉在肩頭。她赤腳坐在地板上,從旅行包裏拿出一大摞雜誌。我坐在旁邊沉默地翻閱起來,關於攝影與旅行。她輕輕地說,這些或許對你要做的事情有幫助。我說,的確如此,謝謝你。她微笑,如同花朵在暮色降臨之後枯萎之前散發出的淒豔的香。
我對她一無所知,我隻知道我愛她。
我抱著枕頭和被子,躺在沙發上。窗戶半敞著,花朵的幽香被風送了進來,潮濕清雅。那個夜晚我睡得並不安穩,一直都在做夢。我夢見自己獨自在海邊行走,天色漸晚,海潮退去,沙灘和石子早已不再炙熱,暖暖的,踩上去很舒服。我向大海一步步走去,眼前突然出現一抹緋紅,然後如煙霧般漸漸彌散。那時我聽到海的歎息,所有的花都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