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夢遊書(1 / 2)

月光是我的蠶絲被,睡成一個繭後,誰也不準出來。

得以整理出版自己兩年以來的全部短篇小說,心中自然有大歡喜。免不了在整理文本之餘,順便回憶些零碎的片斷。

想起自己的初中歲月,待夜深人靜,便在燈光下翻開厚厚的隨筆本,映著傾城月光一筆一畫寫下令自己動容的句子,直至疲憊得無法繼續,才沉然睡去。文字似乎總在夢裏得以出版,夢醒之後唯記得現實與夢落差太大,無限傷懷。

那時我正處於一個將夢想掛在嘴邊的年齡,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心性浮躁的年齡。擁有諸多難以實現的夢想並非好事,自視甚高往往會摔得很慘——如今,在成年之後的第二十六天,回首審視四年前的自己,隱約可辨臉上浮躁焦急的神情。這令我不禁想起十四至十六歲那段早已被打上“幼稚”烙印,遁入寂靜的時光。它沉湎於黑夜,吮吸著暗的力量。

倘若很久不提那段歲月,請不要以為是我忘了。有些事情不能說,不能想,卻又偏偏不能忘。那是早已離我而去的另一個自己。年少輕狂,在初一結束的假期躲在冷氣充足的書店中,徘徊於琳琅滿目的書架前,取出自以為裝禎還不算太次的書,翻到有出版社電話的那一頁,顫抖著雙手撥通電話,用同樣顫抖的聲音對也許沒太大耐心聽我講話的編輯說,您好,我想要出版一本散文集,不知您是否有時間看看我的稿子?

高中以後,與其說是將心放平,倒不如說是將諸如名利、財富等身外之物看淡。逐漸明白諸多人生必須遵循的規則。而這些,恰是我向來十分鄙薄且疲於應付的。可是,人之所以有別於其他生物,便在於隨著年歲的增長,附加於自身的籌碼愈發沉重,令人舉步維艱。最為可悲的是,人不得不為了保全利益,抑或其他什麼目的而將諸多煩愁之事攬於身。我本不願如此,然而回首時發現,如今的我,與原本想要成為的自己,所出現的偏差早已不再是丁點。時間的灰垢終究還是在身上落成了軌跡。正如史鐵生先生在《務虛筆記》中所寫: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

每個周三或者周五的中午,第四節課結束,我便背起書包走出校門。學校建在山上,出門之後是一段斜坡。斜坡的盡頭孤獨地佇立著一座基督教堂,它曾反複出現在我的小說中:暗紅色的磚牆,尖尖的十字架。這一切在三月的天空之下顯得異常醒目。午後時光寂靜綿長,教堂大門緊閉。零七年冬,幾乎每個周末我都會來到這裏。牧師的布道令我逐漸明白自己生命之中本該避免的羞恥與罪孽。每當這時,我便覺得為了贏得日漸充裕的物質生活而一次次放棄讓內心更加充盈的機會,是多麼可悲。

當知道所有短篇被集結出版時,心中有瞬間的迷惘,本該迸發的莫大欣喜竟不知何故沉沉地積壓在心底。這是否就是常被人提起,而我卻一直不太願意相信的成長,以及時光之岩所蘊含的巨大力量。

原本一直以為自己是最能堅持的人,哪怕全世界所有的人都選擇放棄,我亦不會。走到如今才逐漸懂得,有的人選擇放棄,並非出自最本質的願望,隻是無法與時光相抗衡,逐漸淡漠了心底灼灼生輝的夢想。這是人之可悲,也是人之幸事。人終其一生背負著夢想的十字架踽踽獨行,人生勢必充滿勞頓與不堪。而倘若人因恐懼勞頓抑或生計而放棄夢想,則必將為自己平靜的人生添幾分悲涼。

此刻的我思緒有些混亂,總有許多事盤踞在大腦的某一部位,並在我試圖冷靜書寫時爭先恐後地湧出——這後記的題目便可看作是混亂的說辭。

寫這幾篇小說的時候,我已將一切都想明白——既然我的文章是不被編輯所喜愛的,那麼又何必費盡心思投機取巧地違背自我意願去求得物質上微薄的報酬與虛榮心的滿足。事實上,我口頭表達能力極差,引喻失意的情況時常發生,疲於應付虛假的客套,因此在外人眼中難免粗暴直白。我不願如此,但更加不願強迫自己成為言語軟弱之人。我深知自己內心擁有許多空缺,有些甚至在外人眼中是可笑可鄙乃至致命的,但目前我卻不願為了些不成文的社會準則而委屈自己——人終歸是要執著地活,不趨炎附勢,充滿氣節,甚至為了拷問本心而放棄快樂——事實上,這也隻是我“生而為人”的理想狀態,並願為之堅守,堅守一生。

或許多年以後,便會覺得一切不過是出自少年之口的經不起時間檢驗的誓言。今日寫下如此狂妄的言語,僅僅希望自己能夠永遠銘記:我也曾如此誠摯地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淡定且幹淨生活著的人,不背棄,不妄為。哪怕多年以後早已將一切都背棄,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哪怕多年以後這美好的遐想已成為妄想空想以及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