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大咪咪醒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昏迷的時候越來越多。有時候打了一天點滴,她還在昏迷。回到家以後,我在廚房做飯,她會突然醒來,她歪歪斜斜,搖搖晃晃地走來找我。她有時讓我抱著,有時自己各處走走,坐坐,我發現她是在把她平時愛待的地方都走一遍:窗台上,防盜門邊上的通風口,跑步機上。那時我突然悲從心來。我徹底意識到大咪咪要走了。有一天晚飯後,大咪咪軟軟地搭在我的肩上,我抱著她坐在陽台上。那是她跟我在一起的最後時光。她的身上有溫熱的氣息,而我感受得到,那溫熱正在一點點地散去。她爹還在裏屋起草著狗屁重要合同。偶爾叫喚一聲,怎麼樣了?我也不答應,我選擇了臨街的那個陽台坐著,是因為窗下車水馬龍的噪聲遮掩了我的哭聲。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在醫院裏,大咪咪被打了很多針,她身上留下不好聞的氣味。大咪咪愛幹淨,她都那樣了還試圖舔舐,我趕忙找來一塊小毛巾,用溫水替她擦。我的大咪咪立刻發出呼嚕的聲音。那是她最後一次謝我。那塊淡藍色格子的小毛巾後來我留了很長時間。
再一天的早晨,大咪咪發出了鳴叫,並且抽搐,她的半個身子開始發涼,這就是大夫說的最後時刻。可是我就是不信,我照舊打車,趕到寵物醫院去,我還要給她打點滴,但是在出租車裏,我已經隻是安靜地流淚,我除了安靜地流淚,我不會做別的。司機是個老師傅,他回頭看了看,又看了看,說,貓病了?我說,嗯。他就不說話,車開得很快很平穩。到了地方,他說,去吧,快去瞧瞧!
那是最後一天打點滴。一直打到傍晚。大咪咪昏迷、間或抽搐、鳴叫,醒來的時候越來越短。她抽搐的時候,前半個身子僵硬,抽筋,一邊痛苦地鳴叫。我的心就像被一把刀在一刀一刀地割。我看著她痛苦,真想讓她就去吧。但是她一直等到他爹趕來,她聽到她爹的聲音時,她突然扭頭看了一眼,叫了一聲,就是平時跟她爹打招呼的那種叫聲。我震驚地呆住,看她爹抱著她痛哭,一個大男人在那樣的公共場所,不顧一切地痛哭。我的淚差不多流盡了,我低著頭哭,我不敢看周圍的人。我一直害羞別人看到我哭。但是我感覺到大夫護士們進進出出,稀鬆平常。有時嫌他擋道,就撞他一下,他抬頭就一定是看到不耐煩的或者冷漠的臉孔,我就聽他輕聲說,他們見得太多了。那大概是晚上九點。
最後,我們在十點左右帶大咪咪回家。那時大咪咪吐了一口血。醫院的院長說,就是今夜裏一點左右的事了。我們回家,守候在大咪咪身邊。一起等待那個時刻。那時我希望那個時刻快些來吧。不要讓我的大咪咪再受罪。她每一次痛苦抽搐鳴叫的間歇越來越短,我不能看她求助的眼神,我幫不了她。
果然,在午夜,大咪咪發出最後一聲鳴叫,抽搐的腿伸出去再也沒收回來。我想起她醒來總是找我,我猜她希望這時也在我懷裏,我就把她抱過來抱在我懷裏,我低頭看著她走了。
他在那個時刻,突然出奇的冷靜,他沒有哭,他甚至安慰我,怕我哭得死去。而我放聲號啕,幾乎暈厥,以至於渾身稀軟,雙眼模糊,隻得趴在床上。那時我才知道,那是我這半生經曆過的最痛苦的時刻。原來從前的離婚失戀破產失業,都沒有這麼痛苦過。
那時聽他說,你看大咪咪走了還那麼漂亮。那時我因為快暈厥已經把大咪咪擱在我們床邊的布榻上。大咪咪因為用了很多營養的激素的好藥,渾身渾圓水靈,有一種神秘的光彩。我想那大概是美麗的天國照耀在她身上的光彩,那麼高貴,那麼漂亮。跟她剛剛生病時完全兩樣。我就以為那些個大夫用那些個藥,就是為了讓貓咪走的時候好看,主人就不那麼難過。
但是大咪咪還睜著眼睛。我告訴他,讓他替她合上。他去合了一下,卻沒合上。這下他崩潰了,他無法再冷靜。他淚如雨下。他蹲在那個矮榻前,跟大咪咪說了很多話。後來他說,一定是大咪咪有什麼事不放心,所以他必須跟她保證讓她放心。他哭著哽咽著,他反反複複,囉裏囉唆,把他能想到的保證都說給大咪咪。他說:大咪咪,你放心走吧。我們一定化悲痛為力量,我們一定好好生活下去,我一定好好工作,好好掙錢,好好學習,好好對待你媽咪。
他再合大咪咪的眼睛,就合上了。
那是2006年8月29日淩晨零時20分。
大咪咪睡在我們臥室的窗下
大咪咪走了以後,我們倆好像稍微睡了一會兒,天就亮了。我起身去客廳看大咪咪。我把她擱在一個幹淨的紙盒子裏,她已經僵硬了。昨天我把她放進去時,她還是溫熱的。我摸摸她,但很快蓋上紙盒的蓋子,我怕我的悲傷又像水一樣漫上來影響我燒早飯。昨天我們商量好,我們今天一早要去新家那邊,把大咪咪埋在我們臥室的窗下。新家裏為大咪咪準備了木頭地板,葡萄架和草地,但是大咪咪沒等到我們搬家就走了。但我們還是想帶她過去,跟我們在一起。這時離我們搬家還差一個月,倒是大咪咪先過去替我們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