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跟什麼人去訴說?到那個電視台去?如果碰到那個實習的女學生,她一定還是說,看,我說過的吧,你家貓總有一天會老死在你的腳邊。或者遇到我那些個讓台領導用收視率折磨得已經快沒人性的女製片,她一定會嗤我一口說,你閑得來的?看來是工作量還不夠大,把工作量再加大累得你半死你就沒時間小資了(她們管這個叫小資,不知道為什麼)。或者遇到我那些個當編導的女同事們,她們會說,我們得去幹活,不然房租都付不起了,沒時間悼念你的貓。遇見了部裏領導更是了不得的事,他會跟你說海難礦難死了多少人,跟你說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受苦人。人活在世上其實是很孤單的。大咪咪走時我想到這個。因為我竟然沒有地方去訴說哀傷。
我沒別的辦法,就是自己哭,哭了又哭。我騙自己說各種悲傷是有規定的痛苦和眼淚的,先痛苦完先哭完就完了。所以我也不轉移,也不克製,就是沒完沒了地哭。那是最難過的幾日。最終是怎麼度過的,我竟然記不清了。再後來,我的花貓丟了,再後來,我眼看著太多的貓死去。那一年我的心髒就開始不太好了,像被一隻手攥著。我疼。我一次次去醫院做心電圖。我就知道,我是太傷心了。
後來漸漸地不會每時每刻都想大咪咪了,我就開始慢慢打包,做搬家的準備。
那是北京的九月初,暑熱還沒有散去。我們住在十二樓頂層,白天我也不敢總是開著空調,怕生病。我忙得有些中暑,人就有些恍惚。我從客廳的電視跟前走過,把一摞捆好的書搬到走廊去的時候,就看見大咪咪睡在電視機上,那裏也是她愛待的一個地方。她總是蜷著睡。那天我就又看見她蜷得圓圓地睡著。我就一邊搬一邊跟她說:“咪咪乖,你不睡書架又睡電視上啦?”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總是這樣跟咪咪說話。然後我突然就像被人砍了一刀一樣怔住了。再回過頭去,見電視機上擱著一個裝了什麼東西的白塑料袋。圓形的白色袋子。我恍惚看做是大咪咪。我手裏的書就劈裏啪啦散落到地上去了。我忘記了,再也沒有大咪咪了。她再也不會睡在電視機上了。
我真是知道了什麼是肝腸寸斷,我覺得我的心真是給哭碎了,我甚至覺得我要死了。
她爹是她見過的唯一異性
大咪咪發情的時候,總會去找她爹。因為我那時煩她。她怪叫,打滾,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土。我就罵她,嫌棄她,說她不體麵。她就蹬樓一樣蹬上她爹的身,臉對臉地怪叫。她爹是她見過的唯一異性。因為平日裏我家美人總是冰一樣冷傲,所以見她這副模樣,她爹總是充滿了同情和愛憐。他會耐心地陪伴她,安撫她,像哄孩子那樣唔唔的,還替她拍拍屁股。很像她的情爸爸。
我跟她爹剛認得那時,我很乖戾。對男人充滿了侮辱鄙視。我經常把她爹氣得不成人樣。有一回他威脅我如若膽敢再如此這般,如果我要分手,他就會同意。而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那咪咪怎麼辦?我就趕緊地問他:“那咪咪歸誰?咪咪跟著哪個呢?”他一聽此言轉身就走掉了。後來他不敢再說這個。估計是怕我跟他分咪咪。
她爹四十多歲上,不知搭錯了哪根筋,忽發奇想,要考個博士當當。就開始在家浴血奮戰。那時日,我經常出差。他後來說,多虧了大咪咪,陪伴他度過那兩年艱苦歲月。他說累了看一眼大咪咪就心花怒放。大咪咪經常會突然在一些時候走上他的書本,吧唧臥下來,看著他。他看看表,發現四五個鍾頭沒動窩了。他就說是大咪咪來提醒他該休息了。
有些時候,他也會跟來訪的他的朋友下圍棋。他們坐在茶幾的兩側。大咪咪那時就從高處悄無聲息地下來。她走上茶幾,蹲在棋墩旁觀看。有一天她突然把一顆棋子扒拉到地上去了。他爹下意識就輕輕打了她腦袋一下。以後,這成了一個曲目。大咪咪看見圍棋擺上,就總會從高處不知哪裏走下來,蹲著看看,然後悄悄地扒拉一顆棋子到地上,再然後就縮起脖子閉上眼睛等打,她的閉上的眼睛就抖抖索索的。這是大咪咪歲月裏,大咪咪的快樂,以及我們的快樂。我們經常想如果把我們送上荒島,我們也會生活得快樂,隻要帶著一隻貓。經常有電視台出題目,把你送上荒島,你最想帶的一本書是哪一本?我總是偷偷想,我不要帶一本什麼書,我要帶一個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