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王天放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停下來彈了彈煙灰,這才又抬起頭看著張海洋:“海洋啊,咱們局別的科室都是一正一副的幹部配置,可是唯獨你們科室,全靠你一個人挑大梁,很不容易啊。我看可以讓林遠方幫一幫你嘛。你的看法呢?”
張海洋很是吃驚,這個也太快了吧?工作剛滿三年就提拔到副科長的位置,這在規劃局曆史上可很罕見,更何況林遠方還是前任局長樊一民的人?
不過,張海洋能有不同意見嗎?就說道:“我完全讚同局長的決定。”
“好吧,那就這樣。”王天放站了起來,“你回去準備一下,3點半跟我到醫院去一趟。”
這個時候,林遠方卻沒有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的高幹病房,而是到了下麵一樓的幹部病房。本來按照樊一民的級別,是可以住進二樓高幹病房的,但是他中風之後行動不方便,就住進了一樓的普通幹部病房裏。
林遠方推門進去,樊一民正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看到是林遠方,就放下報紙,說道:“遠方,我不說過了嘛,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怎麼又過來了?”
“樊局長,”林遠方笑道,“我可不是專程過來看你的。我也在醫院住院,順便來串串門。”
“哼,我當然知道你在醫院住院。”樊一民把眼鏡摘下拿到手裏,“抗災排水大英雄嘛!”
“樊局長,您都知道了?”林遠方腆著臉笑道。
“我能不知道麼?醫院都傳得沸沸揚揚的,小護士們都說有你這麼一個大英雄,連縣委洪書記都親自過來請你出山去抗災排水呢!”樊一民板著臉說道。
“樊局長,您是怪我住院沒有跟你打招呼嗎?”林遠方說道,“我主要是怕給您添麻煩。這不,我拆了線之後,就馬上過來看你了。”
“你這個臭小子,真是膽大包天。”樊一民伸手虛點著林遠方,“也是你小子運氣好,沒有惹出什麼大麻煩。”
“有您在指點我呢,我怎麼可能惹出大麻煩呢!”林遠方抓起一個蘋果,熟練地給樊一民削著。
“你呀你。”樊一民說道,“少跟我嬉皮笑臉的。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知不知道,這次你差點捅下大婁子?”
“樊局長,我不知道您說的是哪一件事情。”林遠方很有些疑惑。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一件事情差點闖了大禍,難道樊一民說的是抗災排水的事情嗎?
“就是排除積水的事情。”樊一民說道,“你小子還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想到利用人防地道排水。假如這個辦法真的萬無一失,為什麼沒有其他人提出呢?你以為別人真的想不起那條人防地道嗎?別的不說,就說市政公司的姚自平,那個老家夥在建委係統三十多年,他什麼不清楚?如果這真是一個露臉的機會,他為什麼不提出這個辦法呢?”
“姚工沒有見過地道的圖紙和地質資料,根本不了解地道的情況,所以才……”
“不了解地道的情況?狗屁!”樊一民冷笑道,“當初姚自平就是軍分區擔任這條地道勘測任務的地質測繪員,後來才轉業到地方來。在邙南縣,還有誰比他更了解這條地道的情況?”
“啊?原來是這樣啊!”林遠方大吃了一驚,“那姚工為什麼要向洪書記隱瞞實情呢?”
“遠方啊,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樊一民搖了搖頭,說道,“如果真的是一件好事,姚自平又怎麼會退縮不前呢?”
“樊局長,你是說,這裏麵另有問題?”林遠方說道。
“遠方,你能力是沒得說,但是經驗還是不夠啊!”樊一民說道,“你看地質勘測數據上說,地道所在的地層是紅黏土,覺得紅黏土的水穩性好,即使地道砌層漏水,也不怕是不是?”
“對,我就是這樣想的。”林遠方點頭道。
“這種想法是沒有錯,可是咱們邙南縣地質情況很複雜啊。雖然大多數地方是紅黏土層,可是間或還會有一些黃土層存在。”樊一民看著林遠方。
“黃土層?”林遠方嚇了一跳,他是學建築的,當然明白,黃土層和紅黏土層的性質截然不同。黃土層直立性很好,但是因為土壤團粒之間存在大量空隙,加之又富含碳酸鈣,遇水之後就會產生濕陷,從而大麵積坍塌。如果黃土層上麵有建築物的話,坍塌將會對建築物的結構造成巨大的破壞。如果地質勘測數據表明人防地道的周圍有黃土層存在,林遠方無論如何都不敢提議利用地道來排除積水。想到這裏,林遠方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怪不得姚自平這個老狐狸要裝糊塗呢!
“後怕了吧?”樊一民看了看林遠方的臉色,說道,“比起你來,姚自平更熟悉咱們邙南地下的情況,他知道邙南地層中有這麼一些不規則的黃土層的存在,所以即使在地道勘測數據中沒有發現黃土層,也並不能保證四公裏長的地道周圍沒有黃土層的存在,畢竟地質勘測是抽樣勘測,不可能把四公裏的地道每一米都勘測一遍。加上姚自平再過半年就要退休,更是不願意蹚這渾水了。”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拿起牙簽插了一塊蘋果塞進了嘴裏,“不過呢,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小子膽子大,運氣好,這次竟然讓你成功了。說起來是你的造化,也是洪山穀的造化呢!”
“我以前跟你說過,每逢大事有靜氣,要仔細把中間的利害關節盤算清楚之後,再去作決定,”樊一民語重心長地說道,“記住,不是每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的。”
林遠方誠懇地說道:“樊局長,謝謝您對我的指點。”
“遠方啊,還有一件事情,你也要記住,今後千萬不要過來看我了。”樊一民正色說道,“對你來說,我已經是個過去時了,你要向前看,不要總糾纏以前的東西……”
“樊局長……”
林遠方就有點急了,想表明自己的心意,樊一民卻伸手阻止了他:“你先不要插話,聽我把話講完。”
林遠方隻好乖乖地閉上嘴巴。
樊一民這才繼續說道:“遠方,你對我的心意,我都明白。我住院這兩年,規劃局中能夠經常到醫院來看望我的隻有你一個人,對於你這一份心意,我真的是非常感動,說明我樊一民當初的確沒有看錯人,你這孩子,不但能力強,關鍵是心地善良。但是……”
說到這裏,樊一民歎了一口氣,“……現在已經物是人非,規劃局已經是別人的天下。如果不是因為你是我樊一民當初看重的人,以你的能力,豈能是現在的局麵?我已經連累你兩年了,不能再繼續連累你了。”
“樊局長!”林遠方急聲叫道,表示自己不同意樊一民的看法。
“你別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樊一民再次製止林遠方,繼續說道,“以前你不聽我的勸告,時常過來看我,也就罷了,影響不了大局。但是現在不一樣,你這次在危急關頭挽救了大局,縣委洪書記肯定對你印象深刻。這種情況下,王天放怎麼著也要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能就此扯棚上船,王天放對你的以前肯定也不再計較。但是你如果繼續和我保持密切往來,那麼王天放心中肯定會很不舒服,認為你不識抬舉。眼下有洪書記的重視,他可能暫時不會怎麼著你,但是時間長了,這件事情的影響漸漸過去,王天放肯定會再找個由頭打壓你,這就是縣官不如現管啊!”
“我不管!”林遠方倔強地說道,“我怎麼可能不過來看您呢?王天放不能一輩子都在規劃局當局長吧?我以後總有機會呢!再說,我並不覺得這兩年來我被耽誤了,在您這裏我學到了多少別人學不到的知識和經驗啊!您現在不讓我過來看您,我以後遇到問題,向誰請教去?”
林遠方這話倒不是哄樊一民高興,這確確實實是真心話。樊一民二十三歲進了鄉裏當通訊員,到四十五歲做到規劃局局長,在邙南縣官場廝混了二十二年,人生曆練和官場經驗都豐富得很,正是他對林遠方的教誨,讓林遠方很快成熟起來,對官場上的倫理規則有了深刻的認識。要不然以林遠方一個農家子弟出身的大學生,畢業三年,哪裏能夠如此曆練通達?
樊一民笑了起來,說道:“遠方,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他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遞到林遠方麵前,說道:“拿著,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以後有什麼困惑的地方,就從這裏麵找答案吧。”
林遠方有些納悶,接過布包,打開一層層包裹,最後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厚厚的封麵有些泛黃的老式筆記本。
林遠方捧著筆記本,用探詢的眼光望向樊一民。
樊一民望著筆記本,猶如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目光裏透著濃烈的戀戀不舍。他用充滿感情的語調說道:“遠方啊,這是我的私人日記本,十年前調到縣委組織部時就開始記錄了。裏麵寫著我平日裏對工作的一些感悟,你可以看看,也許對你今後工作有所幫助。”
頓了一頓,樊一民又說道:“最後麵那些東西,則是我最近幾天才寫上去的。這些東西至關重要,你千萬不要讓別人看到。”
聽樊一民這麼一說,林遠方下意識地翻到了筆記本的後麵,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邙南縣幹部的關係圖,誰和誰是一條線,誰是靠誰的關係上來的,標注得一清二楚。樊一民在到規劃局任職之前,在縣委組織部負責管理幹部檔案,對邙南縣全縣幹部心中有一本明細賬。現在他把這些東西標注出來,可以說是給林遠方一本邙南縣的官場秘籍。
“樊局長……”林遠方雙眼一紅,他明白樊一民給他這本東西的重要價值。
同時,林遠方也明白,樊一民給他寫下這些東西所冒的風險,這基本上等於黑材料、黑檔案,尤其是涉及縣委縣政府領導的,一旦落到有心人手裏,樊一民將會是什麼下場不言而喻。但是樊一民為了他毫不猶豫地把這些東西寫出來,並交到林遠方手裏,這充分說明,他對林遠方的關照和信任。
“您……您對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您了!”林遠方哽咽起來。
“哭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的!”樊一民伸手拍了拍林遠方的手背,說道,“你其實不必感謝我,你要感謝還是該感謝你自己。你的行動告訴我,你是值得我托付的人啊。前麵那些心得日記無所謂,而對要不要寫下後麵那些東西還是有所顧慮的。最後我還是下定決心,把這些東西寫了出來。但是能不能交給你,我心中卻做了兩樣打算。如果這兩天你不過來看我的話,不瞞你說,這個筆記本就會被燒成灰燼,就當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樊一民望著林遠方,和藹的目光中卻也混雜著一絲可愛的狡黠:“所以我說,你要感謝的其實是你自己。如果今天你不過來看我,那麼你根本不會知道,這世上還存在這麼一本東西。”
樊一民和林遠方正說著話,隻聽樓上有人高聲喊道:“林遠方,林遠方!”是張小軍的聲音。
林遠方連忙來到走廊上,隻見張小軍趴在二樓的欄杆上伸著脖子往下喊:“林遠方,你是不是在樊局長的病房?快點回來吧,王局長找你呢!”
“知道了,我馬上回去!”林遠方氣就不打一處來。張小軍這家夥太陰險了,這哇哇大叫的聲音哪裏是在喊他?分明是想告訴王天放,林遠方在樊一民的病房呢!
林遠方回身來到門口,對樊一民說道:“樊局長,我那邊有事,先上去一趟,回頭再過來陪您聊天啊。”
林遠方這邊剛走,樊一民就招手把老伴兒叫了過來:“老伴兒啊,你上次不是說要我去北京咱閨女家養病嗎?我同意了,明天就走吧。”
“咦,老樊,怎麼忽然想通了?以前你可是死活不答應啊!”老伴兒驚奇地說道。
“去就是去了,哪裏還這麼多廢話?”樊一民瞪著眼睛說道。
從樊一民內心來說,是不想到北京去的。在小縣城住習慣了,覺得什麼都方便。尤其他現在這種狀態,再讓他去適應大城市的生活,實在是麻煩。
但是樊一民也知道,假如他不離開邙南的話,林遠方肯定不會聽從他的勸告不來看他,這麼一來,不是明顯要招王天放的嫉恨嗎?樊一民可不想看林遠方這麼好的年輕人的前途,因為自己再耽誤兩年。
林遠方來到二樓高幹病房,局長王天放、局辦公室主任嚴月開、科長張海洋都在。他連忙上前打招呼。
“遠方啊,身體恢複得怎麼樣了?”王天放親熱地問道。
“多謝局長的關心,身體恢複得很好,和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了。”林遠方回答道。
“還是要注意多靜養,畢竟動了手術,一定要徹底休養好才行。”王天放微笑著說道,“你們年輕人不懂這個,總是仗著自己年輕,身子底子好,沒有好利索就急著到處亂跑,到時候落下病根後悔莫及啊!”
林遠方聽著王天放的話,覺得這裏麵還有一層意思。轉念一想,可能是自己太多心了,人家領導,不見得就因為自己去了樊一民病房一趟就真的要如何吧?
想到這裏,林遠方就誠懇地說道:“多謝局長關心,我一定會注意的。”
“嗯,那就好!”王天放點了點頭,說道,“遠方,你是局裏重點培養的苗子,雖然說幹出了一點成績,但是不能夠驕傲,一定要把握好自己的立場,嚴格要求自己。”
張小軍在旁邊聽著王天放的話心中暗喜,心說剛才自己那一招上眼藥的辦法還真管用,王局長現在就開始敲打林遠方了。
正說著,王天放腰間的傳呼機嘀嘀地響了起來,他伸手取下傳呼機一看,說道:“何主任到了,我們去接一下。”
林遠方也要跟著出去,王天放說道:“你不要去,快躺到病床上。”
林遠方還沒有反應過來,張海洋和嚴月開已經把他扶到病床上躺下,還往他身上搭了一條被子。嚴月開俯身在林遠方耳邊說道:“躺好,待會兒不要多說。”然後就跟張海洋一起,跟著王天放走出病房。
“遠方同誌現在怎麼樣?”一邊往裏走,何鹿鳴一邊問道。
王天放搶前小半步,側著身為何鹿鳴領路說:“遠方同誌帶病堅持在排水第一線,因為勞累,病情小有反複。不過經過醫院的精心治療,已基本上康複了。周院長功不可沒啊!”說著和跟在何鹿鳴身後的周院長碰了一個眼神。
周院長心領神會地說道:“王局長客氣了,治病救人本來就是我們醫生的天職,更何況遠方同誌還是咱們縣抗災排水的功臣呢。”
說話間走到林遠方的病床前,王天放搶前一步,對林遠方說道:“遠方同誌,縣委何主任過來看你了。”
“何主任……”林遠方翻身欲起,何鹿鳴卻上前輕輕地按住了他,說道:“不用起來,躺著就好,身體要緊。”
林遠方隻好半靠在床上,望著何鹿鳴。
何鹿鳴親切地拉著林遠方的手,說道:“遠方同誌,辛苦了,我受縣委洪書記囑托來看望你,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感謝洪書記和何主任的關心,我不過是個小病,還讓你們從百忙之中抽時間來看望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林遠方說道,“我現在恢複的挺好,感覺沒有什麼問題了。”
“嗯,那就好,要安心養病,有什麼困難和問題隻管提出來。”何鹿鳴輕輕拍了拍林遠方的手背,抬頭望著周院長說道:“遠方同誌是我縣青年專家,又作出了巨大貢獻,你們一定要服務好,爭取讓他的身體早日康複。”
周院長連忙說道:“我們一定會牢記洪書記和何主任的指示,把林遠方同誌的治療和護理工作做得細致紮實。”
何鹿鳴又望著王天放說道:“遠方同誌在關鍵時刻拖著病軀堅持在抗災排水的第一線,並且作出了突出貢獻,這說明遠方同誌不但能力強,而且政治覺悟很高,很好地樹立了黨員幹部的形象,你們一定要向他學習。”
王天放立刻彙報道:“我們局裏已經發出通知,號召全局廣大幹部職工學習遠方同誌的崇高精神。同時在今天下午的局務會議上已經通過決議,破格提拔林遠方同誌為我局規劃技術科副科長。”
聽到王天放的話,林遠方不由得心頭一震,真的沒有想到,王天放竟然會這麼快就把自己提拔到副科長的位置上。
張小軍躲在房間的角落裏,眼睛幽幽地望著林遠方。
“好!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何鹿鳴點了點頭,說道,“這個事情我回去就向洪書記彙報。”頓了一頓,他又說道:“由此看來,規劃局冒出遠方同誌這樣優秀幹部典型並不奇怪。這說明你們規劃局幹部培養工作平時就抓得很緊,關鍵時刻才能夠頂上啊!”
王天放見達到了效果,心中很是高興,臉上的神情卻越發嚴肅,他說道:“我們這也是貫徹洪書記和縣委領導關於幹部知識化年輕化的指示精神。
遠方同誌學曆高,年紀輕,能力強,一直是我局重點培養對象,這次他能夠在關鍵時刻脫穎而出,正是我們貫徹洪書記指示的結果。”
何鹿鳴看看也差不多了,就準備離開,於是就伸手從口袋裏拿出準備好的信封,這時候才發覺林遠方的父母沒有在,就問道:“遠方同誌,兩位老人家呢?”
林遠方回答道:“王局長擔心他們年齡大了,怕他們在醫院太過於勞累,就派了同事過來照顧我,派車把我父母送回去了。”
“老王不錯,考慮得很周到。”何鹿鳴讚許地點了點頭,俯下身子,把信封塞進林遠方手裏,叮囑道:“遠方同誌,要安心養病,爭取早日康複。”
林遠方知道何鹿鳴這也是慷國家之慨,不會從自己兜裏拿錢,就毫不客氣地笑納了。心說這不錯,在床上多躺了兩天,不但賺到一個副科長,還收到一個信封。從手感上判斷,信封裏的鈔票不會低於三張,這幾乎又相當於自己一個月的工資,這次住院真的是賺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