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我們的七叔(2)(1 / 3)

下邊我偷空談談給手電筒對焦距的問題。一般人給手電筒對焦距是扭動前頭的螺絲扣,我的發明是不但要扭動前頭的螺絲扣,而且還要扭動燈泡,調整燈泡與燈鍋之間的距離。多了這一招,我的手電筒射出的光束像利劍一樣刺破黑暗,把同學們的手電筒全都給斬了。連我們老師那個三節電池的手電筒都給斃了。我這一輩子在人前很少出過什麼風頭,在玩手電筒方麵,卻是技壓群芳,獨領風騷。每逢我們的節目演完,摸黑往家走時,我的手電筒一開,就有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那些女生們便跟在我身後,嬌聲嬌氣的誇我的手電筒:哇!真亮!哇!射得真遠!而在我心中,誇我的手電筒也就是誇我了。那群女生中,自然有那位當時名叫郭江青的女生。她經常嬌滴滴地大喊:管謨業呀,你等等我嘛!我那時滿腦袋都是封建主義思想,對她這種嬌聲很不習慣,很反感,所以她越叫,我走得越快。那時我最怕女生對我表示特別的熱情,哪個女生對我好,我就對她惡聲惡氣,但當這個女生對別的同學表示親熱時,我心裏又很生氣。可見我從小就不是個好同誌。書歸正傳,盡管我是十分的想接著茬兒往下說郭江青的事。

我們吃過午飯就出發,緊著走慢著走,趕到大屯時,紅日已經西沉了。下午刮著很大的西北風,沒有八級也有七級。風從後邊鼓動著我們,吹得我們腿輕腳快,一路小跑。日落之後,北風止了。這就是說七叔的來路上得不到西北風的助力,他今晚的趕場將是十分的困難呐!我們趕到大屯,首先去找村革委會主任。主任喝醉了,正在家中和老婆打架,鬧得雞飛狗叫。我們進入他家院子時,他的老婆正坐在院子裏號啕大哭。她的鼻子破了,抹得滿臉是血,好像剛從戰場上搶救下來的重傷員。主任醉眼乜斜,左手叉腰,右手揮舞著,好像列寧在十月裏講演的樣子:狗娘養的個王八蛋,你以為我還不敢揍你是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子今日就要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我們隊長上去跟他說晚上演出的事,他罵罵咧咧:演你媽個雞巴蛋!我們隊長說:熊主任,我們是大羊欄小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你竟敢罵我們演雞巴蛋?!主任一愣,那酒立馬就醒了:歡迎歡迎,我說我老婆哭個雞巴蛋呢,這臭娘兒們,是屬破車子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隊長同誌,您要有勁兒,就把她弄到炕上去修理修理。隊長說:熊主任,我們給你談正經事呢!主任道:俺聽著呢!隊長說:三件事,一、讓四類分子去紮台子;二、準備一盞汽燈;三、安排一戶老貧農,給我們煮鍋地瓜吃。主任說,好說好說。一會兒工夫,台子搭好了。一會兒工夫,汽燈點亮了。一會兒工夫,地瓜煮熟了。

我們圍坐在老貧農家的鍋灶前吃地瓜。地瓜煮得很爛,像熟透的柿子似的,燙嘴的一包蜜。這是我們下鄉演出以來享受的最高禮遇。大屯人老實、聽話,煮放漿的熱地瓜給我們吃;小屯人不尿我們隊長那一壺。隊長讓小屯革委會主任安排個堡壘戶煮地瓜給我們吃,那混蛋卻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你們吃生產隊裏的地瓜,正是私字當頭的表現,一群私字當頭的人,還雞巴宣傳隊呢!弄得我們隊長無言可對。我們吸吸溜溜地大吃地瓜,嘴巴子燙得發麻。老大娘說:孩子們,慢點吃,別燙著,吃了不夠大娘再煮一鍋。吃地瓜時,我就發現隊長臉上時時浮起一絲奸笑,像樣板戲中的參謀長刁德一似的。我馬上就猜到了隊長的奸笑是針對著七叔的,這個晚上夠他老人家受的。我們大吃地瓜時,七叔正在被狂風刮得灰白的大道上,進行著他的急行軍。他肚子裏沒食兒,又幹了一天活,一定是眼冒金花,雙腿酸軟了吧?但這隻是我的想象,究竟什麼感覺,隻有他自己知道。

吃罷地瓜,大家心滿意足地抹抹嘴,有的還打著難聽的飽嗝。我們像一群貓,圍在老大娘熱乎乎的鍋台邊不想離開。老大娘摸著郭江青的腦袋,一個勁兒誇獎:這閨女,像那畫中人似的,真叫那個俊!把郭江青美得合不攏嘴。隊長道:快快,別磨蹭了,抓緊時間化妝。於是大家就在老大娘家開始化妝。我這模樣,隻能演反麵角色,不是匪兵甲,就是漢奸乙。這種角色,化妝容易,伸手到鍋底,抹來兩手灰,往臉上一搓,隻剩下牙和眼白是白的,這就行了。整個化妝過程用不了三分鍾。正麵人物的化妝就要麻煩多了。譬如郭江青,她從來都是演正麵人物的,她化妝要先上底色,用那種一管管的顏料,七調八調,把個小臉抹得花裏胡哨,然後用墨筆把眼眉描得像柳葉似的。雙眉之間,還用紅顏色點上一個大大的圓點。化完妝後的她,真真是千嬌百媚,如花似玉,小狐狸精似的。對於化好妝後的郭江青,我是既愛又怕,因為我們那裏狐狸很多,有關狐狸精的傳說比狐狸還要多,在深夜的舞台上,被雪亮的汽燈光一照,她又扭又唱,妖氣橫生,我鬧不清她是人多一些,還是狐狸多一些。閑話少說,我們在隊長的催促下,很快化好了妝,拿著簡單的行頭,就到了戲台後。三通鑼鼓敲罷,戲就開場了。

我們幾個匪兵弓著腰、端著槍——槍是木槍,塗了黑墨——在舞台上轉了兩圈,開槍射殺了老百姓幾隻母雞——我們開槍時,有人在後台砸響了幾粒火藥紙,緊接著有人把幾隻道具雞扔到舞台上。我特別希望能得到在後台砸火藥紙的工作,但我們隊長不答應——那所謂舞台,也就是平地上扔上了一點黃土,高出地麵半米光景,台上鋪上一領破席。台邊上放兩條板凳,坐著拉胡琴的和敲鑼鼓的。台前豎一根高杆子,杆子上掛一盞汽燈。汽燈真是好東西,用一個石棉網做燈泡,下邊有一個小汽筒子往裏打氣。氣越足越亮。那個亮,真叫亮,不是假亮。眼盯著汽燈看一分鍾,回頭往外看,那夜色就比墨汁還要黑。各位同誌們,有一個問題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從前的夜色是那樣的黑呢?所謂黑得伸手不見十指是常有的事,而現在再也沒有那麼黑的夜色了,那麼黑的夜色跑到哪裏去了呢?

在舞台上轉了兩圈,基本上就沒有我們什麼事了。幾個主要人物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一把胡琴吱吱呀呀地伴奏著。唱的是啥我也聽不清。也許有人能聽清,那是他們的事,與我沒有關係。我與幾個演匪兵的同學坐在所謂的後台的一條板凳上,凍得鼻流清涕,腳像貓咬似的。台上的把戲看了幾十遍了,沒什好看的,惟一好看點的是郭江青的臉,但她時刻不忘麵對觀眾,我們隻能看到她的背。她的背沒什麼好看的,於是我就看舞台下的觀眾。在汽燈照亮的那個圈子裏,零零落落地坐著幾十個老鄉。看了一會,那些上了年紀的扛著板凳先走了,台下隻剩下十幾個拖著鼻涕水的半大小子。半大小子不怕冷,不怕熱,不怕苦,不怕死,是最具有革命精神的年齡。天太冷了,河裏的冰嘎巴嘎巴地響,地麵上結了一層白霜,我們穿著棉衣還凍得夠嗆,舞台上那些主角們穿著單衣,我估計他們的血都快涼透了。台下那些小家夥的嘴臉漸漸模糊起來,在雪亮的燈光下,我分明地發現他們的眉眼有些古怪,擠眉弄眼的他們很讓我想起狐狸變成的小妖精。越看越覺得他們像妖精。怪不得他們不怕冷,原來他們是狐狸。狐狸的皮毛越到冬天越豐厚,它們怎麼會冷呢?我想起七叔講過的一個故事,七叔是很少講故事的,但他不講便罷,講必精彩。

他說:舊社會有一個戲班子,住在一個雞毛店裏,正為沒人請戲、尋不到飯轍發愁呢。突然,來了兩個穿袍戴帽、識時務的人,說家裏有重大慶典,想請戲班子去演出,說著就拍出一摞大洋做定錢,把個戲班老板喜得差點昏過去。黃昏時,來了十幾輛馬拉轎車子,一條龍似的排在街上。趕車的都穿著狐皮領子大衣,十分的氣派。那些拉車的馬,一律棗紅色,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眼如銅鈴,耳如削竹,胖得像蠟燭樣。演員們匆匆把箱搬上車,人也跟著鑽上去。他們還沒受過這樣的禮遇呢,坐在豪華的車上,都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班主在車上還不忘給演員們做思想鼓動工作,他要大家把看家的本領都拿出來,爭取唱紅,把過年的錢掙足。演員們自然也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登台表演。他們上車時已是紅日西沉,走了一會兒,暮色漸漸深重。大家的心忽然揪起來。他們幾乎同時發現,聽不到馬蹄聲,也聽不到車輪聲,隻有呼呼的風聲。班主大著膽子掀開車簾,往外一瞅,叫了一聲親娘,臉色突變。他看到,轎車子正在空中飛翔。他還看到,在半輪黃月的輝映下,灰白的土地、銀色的河流、蕭條的樹梢,都匆匆的往後退去。女演員們都嚇得麵無人色,渾身哆嗦;男演員也好不到哪裏去。班主漸漸冷靜下來,這就叫無事膽不能大,有事膽不能小。不知飛行了多遠,感覺到車子漸漸地降落雲頭,終於落了地。都腿打著顫、心打著鼓、牙打著戰,鑽出了飛車。一看,好一派繁華景象。但見那高樓華屋鱗次櫛比;大街坦蕩,小巷曲折;家家門前還掛著大紅燈籠,儼然是一片盛大慶典的模樣。戲子們一下車,立即就有管事的人上來迎接。點頭哈腰,彬彬有禮,好像君子國中人。把戲子們迎到屋裏去,見室內一色的紫檀木雕花家具,牆上掛著名人字畫,雅氣逼人。剛剛落座,立即就有小丫環獻上茶來,那茶水異香撲鼻,戲子們聞所未聞。一杯茶過,又有精美點心獻上來。自然也不是尋常貨色。點心用罷,又上大餐,那真是山珍海味,國色天香,戲子們別說吃,連見也沒見。用罷飯,管事人將戲班引到舞台邊,並告訴說這是為家中的老太爺慶祝百歲誕辰,希望大家好好演,演完後老太爺必有重賞。再看那戲台,用一色的粗大杉木搭起,高大巍峨,儼然空中樓閣。隻見那戲台周圍,掛滿了大紅燈籠,虛無縹緲,宛若神仙境界。此時的演員們,其實已經忘記了恐懼,說他們沉浸在幸福當中也不是不可以。但那老奸巨猾的班主偏偏多事,他打頭就要演關老爺的戲,並且要演員用有避邪作用的朱砂塗了大紅的臉譜。三通鑼鼓敲過,關老爺用袍袖遮著臉上了場。走到前台,一聲叫板,聲徹雲霄,然後猛甩袍袖一亮相——老天爺,這一下子可不得了了!隻聽到台下一陣鬼哭狼嚎,所有的燈籠一齊熄滅,所有的美景全部消失,戲台也轟然坍塌,什麼也沒有了,隻有黑,一團漆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緊接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刮得那些戲子叫苦連天。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才發現整個戲班子在一片亂葬崗子上打滾。七叔說:關老爺是啥?伏魔大帝!幾個草狐狸精哪頂得住他老人家的鎮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