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我們的七叔(2)(2 / 3)

聽罷七叔的故事,我對那個戲班子老板意見很大,這個人不夠意思,就算我們是狐狸,可我們一片熱忱把你們請來,好茶好飯伺候著,你們何必裝神弄鬼的嚇唬我們呢?我估計那幫演員也要抱怨他們的班主,瞎請什麼關老爺呀,生生把一場好戲給攪了,否則人狐共樂,其樂融融,該是一幅多麼美妙的圖畫!七叔說:瞧這傻孩子,竟然當真了!

想著狐狸們的故事,我們的戲漸漸逼近了尾聲。隊長就要上場了,可是七叔還不見蹤影。我們的隊長畫了一張大紅臉,紅臉上兩道劍眉,直插到鬢角裏去。這是那個年代裏最流行的英雄臉譜,二郎神也似,十分的威風可怕。天氣幹冷,寒氣從大地深處上升。我們隊長鼻子尖上掛著一滴清鼻涕,結成了冰淩。他老人家的鼻子毫無疑問是凍僵了,像一根通紅的胡蘿卜。他在後台上走來走去,不知道是心焦意亂呢還是凍得難以坐住,如果是後者,那麼他就是要借不斷的運動來活動筋骨,加快血液循環,增強肌體的禦寒能力。前台上,胡琴吱吱呀呀地響著。拉胡琴的朱老師是個很嚴重的羅鍋腰子,還是個很嚴重的近視眼。他那副白邊眼鏡的腿兒不知斷過多少次了,用膠布橫纏豎綁著。他是個老“右派”,劃成“右派”前家裏成分是富農。據說他還參加過國民黨,還在國民黨領導的三青團裏當過訓導員。這可是個像五香麵兒一樣滋味豐富的壞蛋,無論搞什麼運動,都逃脫不了他。鎮壓反革命跑不了他,整風反右跑不了他,土地改革跑不了他,四清運動跑不了他,他是真正的貨真價實的老運動員。之所以在這麼多次運動中沒要了他的小命,就在於這個老東西會的手藝實在是太多了。他會拉京胡,板胡,二胡,不但能拉,還能製造樂器。他造了一把四根琴弦、雙馬尾弓子的胡琴,拉起來雙聲雙調,一把琴發出了兩把琴的聲音,大大的提高了勞動生產率,等於一個人幹了兩個人的活。他能吹長笛短笛,還能嗚嗚咽咽的在月下吹簫。後來流行用西洋樂器伴奏京劇,他拆了自家一個梧桐木風箱,刀砍斧剁,硬是自製了一把小提琴。這件事在高密東北鄉引起不小的轟動,我七叔說那把小提琴的模樣很像日本鬼子使用的歪把子機關槍。朱老師拉提琴也是無師自通。這老家夥毫無疑問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家,同時還是個能工巧匠。人們都說:老朱除了不會生小孩之外,什麼都會。他拉起提琴來的樣子,的確是奇形怪狀,我無法用文字來描述,隻能靠你們自己來想象。請想象吧:一個永遠腰弓成九十度、戴著橫纏豎綁的千度近視眼鏡、留著大背頭、穿著對襟小棉襖的人,竟然在舞台上用自製的小提琴演奏革命樣板戲,你說美妙不美妙。他除了音樂方麵的天才外,還是個相當不錯的書法家,行楷篆隸,無一不能。我們村家家門上貼的對聯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春節前幾天,他在學校辦公室裏那副破乒乓球案桌上,潑墨揮毫,所有的詞兒都是毛主席詩詞。給人家新婚夫婦寫對聯他就寫: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這詞兒常常引起一些流氓分子的想入非非,但他們不敢把心裏的流氓想法說出。我也是眾流氓中的一個,去人家鬧喜房時,找不到個辦法發泄青春的熱情,便站在人家洞房窗外,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高聲朗讀: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鬧得人家的老人莫名其妙,不勝厭煩:孩子們,別吵吵了,天都快要亮了,回家睡覺去吧。我們的朱老師還是個體育運動的積極參加者,別看他弓腰駝背,條件艱苦。他最喜歡的運動是打籃球,運球過人,帶球上籃,矯健得像隻豹子,而且投籃還是一等第一的準確。有人要問了:這怎麼可能呢?一個羅鍋腰子還能打籃球?並且還能打得很好?我說的你如果不信,你可以到我們村調查去。他還喜歡打乒乓球,那時我們國家正是乒乓熱潮,每個學校都壘起土台子,乒乒乓乓打起來。我們學校那三個露天土台子就是朱老師領著我們壘起來的。沒有磚頭,我們就去扒無主的荒墳;沒有錢買水泥抹台麵,我們就去撿雞屎賣錢。朱老師撿雞屎是一絕,原因嗎我不說大家也能想象出來。同樣的原因,朱老師發球具有十分的隱蔽性,誰也猜不到他發出的球是個什麼旋法。縣裏的冠軍與他比賽,被他打了個落花流水,氣得那個小白臉兒小臉通紅,連說:怪球怪球。我們都毫不懷疑地認為:如果朱老師不是“右派”,拿回個世界冠軍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們凍得要死,可朱老師卻滿頭大汗。他拉琴的動作很大,像老木匠拉大鋸似的。我們看到他頭上冒著白色的水蒸氣,騰騰的,好像一座小鍋爐。我們羨慕他身上的熱度,但都知道他不是常人,羨慕也沒用。他老人家是音樂天才、體育天才,還是天生的抗寒種子。村裏人私下議論:這家夥要不是“右派”、要不是弓腰、要不是近視,地球如何能盛得下他?隻剩下最後的一個唱段了,朱老師開足馬力拉著過門:裏格龍裏格龍裏格龍龍……那熟悉又親切的家鄉戲的旋律在我的耳邊回旋著,使我的心中泛起酸菜缸的氣味,過去的歲月又曆曆在目……常隊長倒背著手,像一隻大狗熊似的在後台轉圈子。我暗中猜測,他雖然念念不忘找個機會整治七叔,但真要誤了場,破壞了這場戲,他也是吃不了兜著走。那個年頭跟現在大不一樣,沒有親身經過的說也不明白,親身經過的不說也能明白。我知道這是廢話,但還是要說,因為小說本質上就是廢話的藝術。我們隊長嘴裏嘟噥著:管老七呀管老七,我把你這個管老七……那最後的一個唱段眼見著就要被郭江青唱完了,可七叔還是不見蹤影。我心裏念叨著:郭江青啊郭江青,你千萬節約著點唱……但郭江青一點也不節約,不但不節約,她還偷工減料少唱了兩句詞兒。看來誤場是篤定的,七叔注定要倒黴了。

正當我為七叔的命運擔憂時,七叔趕來了。又是一個驚險的最後一分鍾營救,這是說書人慣用的伎倆。踉踉蹌蹌的七叔、氣喘籲籲的七叔、狼狽不堪的七叔一個興奮的‘狗搶屎’,撲倒在後台。我禁不住一聲歡呼。據說我歡呼的聲音比郭江青的唱腔還要高八度,這是後來的郭安娜告訴我的。我們的隊長可顧不上歡呼,他急急忙忙地把那個衣包拽下來,從七叔的背上。他手忙腳亂地把那套光榮的棉軍衣穿到身上,活像一個剛從冰窟窿裏爬上來、見了衣服比見了娘還要親的叫花子。他剛把衣服披上,還沒來得及扣扣子呢,郭江青已經唱完了最後的唱段、扭動著水蛇腰下了台。我們的隊長胡亂扣著扣子,沒顧得上穿那雙沉重的大頭皮靴就上了革命的舞台去執行他的革命任務。這時候,我才有機會來照顧一下七叔。

我想把七叔拉起來。我拉他的手,他不動;我以為他已經犧牲了,急忙去摸他的頭;他的頭燙我的手,我才欣慰地知道他還活著。我大聲叫道:七叔!七叔!七叔抬起頭看看我,有氣無力地問:孩子,沒誤場吧?我大聲回答他:沒誤!七叔說:那就好……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我的心中頓時充滿了悲壯的感情,熱辣辣的淚水奪眶而出。你們不要以為我七叔說完這話就該犧牲了,沒有那事;等我們隊長從台上下來時,七叔已經站起來了;盡管他的身體有些晃蕩,但他的精神卻是十分的亢奮;就好像一個在最嚴酷的戰鬥中贏得了勝利的戰士。就像後來七叔自己說的那樣:這算什麼,想當年我扛著一百斤小米一夜跑了一百裏,放下小米就去抬傷兵。這算什麼!我知道七叔是大驢鳥日磨眼硬充好漢,其實那晚上他就吐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