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我回頭照應一下本文的開頭部分吧,我的文章盡走斜路,惡習難改,實在是不好意思。七叔收拾好他的寶囊,回到院子當中,繼續修理他的車。一邊修車,一邊接著剛才的話頭往下說:……為什麼光提小車不提褲子呢?這事不公道,我死了也不賓服……過渦河時,河麵上結著半指厚的冰,指導員一聲令下,一馬當先,扛著一褲子小米,光著身體衝下河。我們發一聲吼,扛著裝滿小米的褲子,緊跟著指導員下了河。河裏那層薄冰啪啪地破了,冰茬子像刀刃一樣割人。那河裏的水真叫涼,沒有比那渦河裏的水更涼的東西了,我敢打賭。我們上了對岸,低頭一看,腿上、肚皮上盡是血口子,讓冰茬子割的。但這血口子並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雞巴蛋子,這倆兄弟都縮到小肚子裏去了。那種痛法跟別的痛法不一樣,大概可以叫做‘牽腸掛肚’,痛過的不說也明白,沒痛過的說了也不明白。指導員帶著我們烤火,他很有經驗,大聲地命令我們:弟兄們,重點烤那兒,把它老人家烤出來再烤別處。我們最聽指導員的話,都認真地烤那地方。指導員又喊了:離火遠點,烤熟了可就孵不出小雞來了。我們最聽指導員的話,讓那地方離火遠了點。烤了老半天,才把它們烤下來。
七嬸端著一盆豬食去喂圈裏的豬,路過我們身邊時,歪了一下頭,順便批評七叔道:你能不能說幾句人話?一天到晚,胡謅八扯,真真煩死人也!七嬸對我說:他就是能吹牛,說什麼地區李專員與他睡過通腿,是生死之交,可讓他去找找李專員,給躍進安排個工作,殺死他也不去。七叔把眼一瞪,怒衝衝地說:你婦道人家懂得什麼?不到關鍵時刻呢,到了關鍵時刻我自然會去找他。其實我根本用不著親自去,我花上八分錢寄封信去,李專員保準開著直升機來接我!七叔拍著肚皮上那塊紫色的疤痕,道:你以為這是被狗咬的嗎?這不是狗咬的,這是我背著李專員從碾莊往徐州爬,在地上磨的。李專員受了重傷,如果不是我把他從槍林彈雨裏背下來,哪有他的今天?大侄子,你現在可明白了我和李專員的關係有多深了吧?我說:明白了,你們的關係比天還要高,比海還要深,從碾莊爬到徐州,少說也有二百裏吧?硬是一點一點爬過來,容易嗎?不容易,的的確確是不容易。沒有比鐵還要硬比鋼還要強的意誌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七叔感動地說:賢侄,在這個地球上,能夠理解我的,也就是你一人了!
下麵說說七叔的褲子。七叔的褲子就是前麵說過的那種笨褲子。七叔的笨褲子是青色的,褲腰卻是白色的。他紮了一條紅綢腰帶,腰帶頭兒在兩腿之間耷拉著。白褲腰從腰帶處折疊下垂,好像養蜂人連綴在帽簷下的麵紗。我們把這種現象叫做‘褲子打傘’。七叔的腰帶還餘著尺把長,扯起來可以扭秧歌。這樣一條嶄新的紅綢腰帶怎麼會紮在七叔陳舊灰暗的褲腰上?對此我疑慮重重,想問又不敢問。因為我們那兒隻有死人才紮這樣的紅綢腰帶。老人們經常歎息:該紮紅腰帶了!意思就是該死了。這跟那些老幹部動不動就說該見馬克思了是一樣的。其實有一些老幹部是見不到馬克思的,他們應該去見斯大林。七叔揮動著鋒利的小板斧,白布的褲腰和紅綢的腰帶隨著身體的動作飄飄如翅。他哪裏是在修車?分明是在劈柴。他的動作快捷得讓我驚訝。算算他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從哪裏得來這麼多蠻力氣,能把一柄板斧掄得如落花流水?這是貨真價實的運斤成風,隻見一片光影閃爍,習習生出寒氣,隻怕連水也潑不進去。古代的有名戰將、真實的曆史人物加上小說中的虛構人物,使斧出了名的,《隋唐演義》裏有一個程咬金,《水滸傳》裏有一個急先鋒索超,還有那個天殺星黑旋風李逵。好像《說嶽全傳》裏那個侵略者金兀術也是使斧頭的。他們都有些笨拙,都比較魯莽,隻知道用憨力氣。能將一柄板斧施展的如流星追月、星馳電掣的,隻有我這人稱‘七癲’的七叔了。當然,木匠鼻祖魯班用斧的技術也不會錯;那位用斧頭幫人砍去鼻上白堊的楚人技術也相當高超;但比起我們的七叔,他們還差把火。我才剛還以為七叔是在那兒劈木頭呢,定睛一看,才發現他在劈那些綠頭蒼蠅。這是一件舉重就輕的絕技,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隻見那些蒼蠅都被他從脊梁正中劈成了兩半,分成兩半的蒼蠅身體各帶著一半翅膀打著旋轉落在我的麵前。有一隻蒼蠅逃脫,像一粒耀眼的金星,躥到比白楊樹梢還要高的陽光裏去。七叔笑眯眯地說:寶貝兒,你想逃嗎?我怎麼舍得讓你逃了呢?我們活捉了王耀武,活捉了黃維、杜聿明,也決不會放過你,你要是知趣呢,就給俺乖乖的下來,也許俺還能留你一條小命;如果你執迷不悟,那可就怪不得俺手黑了。那傻蒼蠅不聽七叔的警告,沒了命地往上躥,眼見著就要與灼目的陽光融為一體了。七叔道:賢侄,你作證,不是俺管老七不仁慈,實在是這家夥太頑固。想當年我們放走了李彌,已經丟了半輩子人,如果今日放走了它,我們如何向子孫後代交代?我點點頭,表示十分地願意為他作證。七叔就把手中的板斧猛地拋了上去。隻見一道藍色的光芒,像一條靈蛇,嗖的一聲,飛到天上去了。緊接著又是一道藍光,無聲無息地斂到七叔的手裏,依然化為一柄板斧。我仰麵朝天,等待著那隻頑固不化的蒼蠅。過了好一會兒,那隻蒼蠅才落下來。它一落地即分成了兩半。我興奮得發了狂,大聲嚷叫著:七叔,你啥時練出了這手絕技?我讀武俠小說,總以為那裏邊的描寫是胡編亂造,今日看了您老人家的表演,才知道他們寫的還遠遠不夠呢!七叔笑道:這麼點子小事竟然也讓你吃驚?如果這點小活兒就把你驚成這樣,那麼,我用這把小板斧把美國佬的無人駕駛高空偵察機砍下來,你又會怎樣呢?
這時,七嬸提著一根擀麵杖,努力抽打曬在當院鐵絲上的那件龐大的棉衣。棉衣有五成新,領子和袖口處油膩膩的,被陽光一曬,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七嬸啪啪的抽打著棉衣,好像在借此發泄心中的仇恨,至於她恨的是誰,那我不知道。七嬸每打一棍,七叔的臉就抽搐一下,仿佛挨打的不是他的棉衣,而是他的肉體。我聽到七叔低聲嘟噥著:看看吧,就這麼一件可身的衣裳,她還不給我換上。我原以為七嬸耳聾眼花,聽不清七叔的話呢,沒想到她全部聽清了。她側過頭來,翻著白眼,露出兩個白眼仁,撇著嘴說:老東西,臨死你也不給活人們留點念想嗎?反正披金掛銀也是進爐子燒掉,這麼件大棉襖,燒了多可惜?他們弟兄們爭,我誰也不給,留著,萬一落到沿街要飯吃的地步,這件大襖,冬天就是我的被子,夏天就是我的蓑衣。七叔不滿地對我說,賢侄,你聽到了沒有?她為自己考慮得多麼周到,可她就忍心讓我隻穿著一件破褂子走了人,那可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季節。那件褂子上還沾著我的腦漿驢的血。七叔憤憤不平地咕噥著,臉上的表情既年輕又漂亮,好像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他說了一陣,把板斧插到腰帶裏,斧柄朝下,斧頭朝上,讓雪亮的斧刃緊貼著肚皮,很是威武。他的雙眼怔怔地望著我,弄得我心裏毛虛虛的。我問:七叔,您有什麼話盡管說吧,別這樣看著我,我害怕。七叔歪了一下頭,羞澀地笑了。他說:賢侄,我是多麼想抽一支煙啊……我忍不住笑起來,我說:這還不好說嘛!我用左手攬住胖墩墩的女兒,右手從褲兜裏掏出一盒不知真假的紅中華和一個一次性的塑料殼氣體打火機,遞給他。
打火機的塑料殼上印著三個白字:黑蝴蝶。這是我工作的那個城市裏最有名的夜總會的名字。每當華燈照亮城市時,那些嘴唇上塗著熒光口紅,身穿黑色短裙的女郎,便像蝴蝶一樣從四麵八方飛來。在燈光昏暗的舞廳裏,她們的嘴巴像日全食時的貝利珠一樣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