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用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華麗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放到鼻下嗅著。他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心醉神迷。七叔是個麻臉,麻得程度相當嚴重,連鼻子尖上、眼皮上都是疤點和肉豆,由此可知,當年他生的牛痘是多麼樣的密集;他的生活,又是多麼樣的缺少照料。記得我生牛痘時,母親怕我搔癢留下疤痕,用布帶子把我的雙手捆住。有娘的孩子和沒娘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七叔是我爺爺的弟弟的孩子。七叔的父母在他很小時就死了。他與他的幾個弟妹是跟著我的爺爺奶奶長大成人的。“文革”初期,七叔還沒倒黴的時候,為了要跟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成分的我爺爺劃清界限,他曾經上台控訴我爺爺和我奶奶的罪行。七叔說他們兄妹在老地主家裏當牛做馬,吃不飽穿不暖,遭受著嚴重的剝削,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親情是虛偽的外衣,而階級的壓迫才是問題的實質。七叔如果光揭發也就罷了,他千不該萬不該在揭發批判結束時,分別在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當時,我爺爺和我奶奶正彎腰九十度,七叔從後邊一踹,把二老全部踹得前額著地。奶奶的額頭比較脆弱,當場就血流滿麵。爺爺的額頭比較堅固,也鼓起了一個大包。奶奶當場就放聲大哭,爺爺則破口大罵:七啊七,你昧著良心說話,忘恩負義,不得好死……“文革”過後,七叔前來解釋,說那是演苦肉計給人看的,請求原諒,但爺爺奶奶至死也沒原諒他。奶奶隻要見了他,就揮舞著手中的拐杖,高聲大罵:麻子七,麻子七,你的良心讓狗給吃了,老天爺遲早會懲罰你……
七叔笨拙地點著煙,一憋氣就吸了半支。然後就有兩股煙柱從他的鼻孔裏噴出來。吸完煙,他的臉上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神情。他的步伐有點踉蹌,分明是吸煙吸醉了。他伸出兩隻粗糙的大手,要接我懷中的女兒去抱,但我的女兒哇哇大哭,使勁將腦袋往我的懷裏紮。七嬸道:看你醜得這副鬼樣子,別嚇著孩子。七叔搔著頭,尷尬地笑了。我突然發現,七叔臉上的笑容竟然像一層油彩似的,慢慢地流淌下去,現出了一張血汙猙獰的麵孔。七叔仰麵朝天跌倒在地。一縷黑血,從他的腦門上,像毛毛蟲一樣爬出來……
我大叫一聲:七叔!
冷汗從我身上汩汩而下。
一張電報紙飄飄然落在我的手裏,好像一隻不祥的黑蝴蝶。電報紙向我報告了七叔遭遇車禍的消息。
冒著鵝毛大雪,我匆匆趕回老家。季節是寒冬臘月,田野一片雪白。頭頂上有一群烏鴉像一團烏雲伴隨著我。在村頭上,我與七叔相遇。他用雙手掩著血肉模糊的臉,悲悲切切地說:賢侄,我知道你今天回來,特意來迎接你。我問:到底是怎麼搞的?七叔說:這是命中注定的,遲早脫不了這一劫。你還記得不?“文革”時我踢過你爺爺和你奶奶的屁股,傷了天理,這是老天爺懲罰我呢。我說:我們是比較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講這套唯心主義的東西。
我氣昂昂地往前走去,地麵上的積雪被我的腳踩得吱吱叫,好像突遭驚嚇的猿猴發出的聲音。七叔在我的麵前,輕飄飄的往後倒退著。他那雙賽過熊掌的大腳,竟然落地無聲,並且不留一點痕跡。
他說:賢侄,我來迎你,是想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一張麵額二百圓的存折,藏在豬圈牆的第七道磚縫裏。你偷偷地告訴你七嬸吧,千萬別讓那些小雜種知道。
我說:七叔你就放心吧。
很快,我看到七叔躺在院子正中的一領葦席上,葦席的邊緣上補著兩個補丁,這領席顯然是從炕上揭下來的。他的身旁,躺著那匹與他同遭不幸的毛驢。一見到我,七嬸就哇哇地哭起來。七嬸哭著說:你七叔死得冤枉啊……再過七天就要過年了,你七叔沒吃上過年的餃子就走了呀……
我看著七叔青色的臉,心裏酸酸的,很是不好受。
與七叔同路驅車去縣城賣大白菜的王老五,親眼目睹了七叔遭禍的情景。他站在七叔的屍體邊,手舞足蹈地給我講述著。王老五也是個大麻子,七叔給解放軍往前線扛炮彈時,老五正在黃維兵團裏當兵。據他自己說他當的可不是一般的兵。他當的是機槍手。那年他被生產隊裏的黑牛頂傷了腰,從整勞力的行列裏暫時退下來,與我們這些半拉子勞力一起給棉花噴藥。他弓著腰對我們吹牛: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遭犬欺!想俺王老五,當年手提一支機關槍,往圍子牆上這麼一站,對著那些攻城的八路,嘟嘟嘟,一梭子打出去,那些八路像麥個子一樣,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不是俺老五吹牛,死在俺手下的八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文革”一起,老五為這次吹牛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們把他吊在村頭那棵大榆樹上,清算他殺死千兒八百八路軍的滔天罪行。藤條棍棒像雨點似的落在他的身上,打得他叫苦連天,告饒不迭:老少爺們,饒了我吧……我是吹牛呢……我在黃維兵團裏當了三個月夥夫就開了小差……連槍都沒摸過呀……我往家跑時,碰上了七麻子的擔架隊,我還給他們帶了二百裏路呢……不信你們問七麻子去……
我們村的領導吩咐我去把七叔叫來。七叔一來就破口大罵:老五,你這個反革命,滿口噴糞,我什麼時候碰到過你?你是反革命,老子是革命反,咱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七叔罵著,擠到樹前,對準老五的肚皮搗了一拳:王八蛋,我讓你胡說八道!這一拳搗得老五怪叫一聲,仿佛從嘴裏吐出一個蛤蟆。
七叔用拳頭表示了他的革命立場,他跟我們站在一起批鬥老五。說心裏話我們也不願七叔為老五作證幫老五洗清,好不容易挖出了一個大個的反革命,就像挖出了狗頭金一樣讓我們興奮,哪能輕易放了他呢?
老五被打急了,在大榆樹上狂叫:革命的同誌們哪,你們放下我來,我就坦白交代。我們把他從大樹上放下來,他趴在地上呼呼哧哧地喘粗氣。他的身上又有血又有汗。我們等著他交代,他卻裝起死來了。我們的領導者大吼一聲:混蛋,你竟敢戲弄我們,說不說?不說就把他吊起來。老五急忙說:我交代,我交代……我要揭發管老七……他是個反革命,我在黃維兵團當機槍手時,老七是我們機槍班的班長。他的槍法全兵團第一,黃維司令親手給他戴過勳章……
老五這席話,好比平地起了一聲雷。我們怔怔地望著七叔,好像望著一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我們眼睜睜地看到,數百顆比黃豆還要大的汗珠,隻用了一秒鍾的時間,便從七叔的頭顱上鑽出來。七叔的臉色先是憋成青紫的顏色,隨即便變成了蠟黃色。突然間七叔像野狼一樣嚎叫著:老五……你這個狗娘養的……你血口噴人呐……我跟你遠世無仇,近世無冤……
革命的群眾可不管那一套,一擁而上,把七叔摁倒在地,用小麻繩五花大綁了,與老五並排著吊在了大樹上。我的眼睛裏飽含著淚水,但還是堅定地舉起了棍子,與革命的群眾一起,抽打著七叔的屁股和雙腿。七叔高聲喊叫著:同誌們,同誌們,我冤枉啊……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
七叔一句“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引起了我們高度的警惕,如果說適才大家還對老五的話半信半疑,那現在,階級鬥爭的弦突然繃緊了。因為,不久前我們翻來覆去的看了十幾遍革命電影《南征北戰》,那裏邊,國民黨的張軍長槍斃那個丟了陣地的團長時,那個團長就是這樣高呼:“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我曾經為黨國立過戰功!”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我們的領導嚴肅地說,管老七不是一般的曆史反革命,而是一個埋藏很深的大反革命,他決不僅僅是一個機槍班的班長,起碼是個團長,很可能是個師長,搞不好還是個軍長。挖出這樣的大反革命,我們應該向公社革委報喜,向毛主席報喜,沒準毛主席他老人家還會表揚我們呢,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表揚了我們,我們這輩子就吃穿不愁了。
我們滿懷著革命的激情,押解著七叔,連夜往公社進發。那夜天降小雨,夜色如墨。我們高舉火把,照明夜路,冒雨前進。路上,我們超越了七頭牛。這七頭牛都是要到公社獸醫站去治病的。它們得了一樣的病:麻腳黃。我至今也不知麻腳黃是一種什麼病。這七頭牛並不是在一起的。它們之間拉開了大約有五百米的距離。七頭牛都是黃色的,都長著直直的角。它們模樣相似,簡直就是一個娘養的。而且都是牛前一個白胡子老漢拉著韁繩,牛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手裏拿著一根前頭綁了膠皮鞋底的棍子,不緊不慢地、厭煩至極地、拍打著牛的屁股。牛走得十分艱難,兩條後腿,像抽了筋似的哆嗦著。我們超越第一條牛時,還不把這當回事,因為我們都馬馬虎虎地聽說過,時下正在流行一種牛的怪病。我們的火把照亮了牛前牛後,我們看到牛身上油光閃閃,牛的眼睛裏淚水汪汪。超越牛時,先是那個小孩子用鬼精靈的眼睛看了我們,緊接著那個老頭子用老妖一樣的眼睛看了我們。我們心中有感,但沒當回事。可過了不到半點鍾,我們又趕上了一條牛。牛好像還是那頭牛,牛後的小男孩好像還是那個小男孩,牛前的老頭子好像還是那個老頭子。這時候我們心中就略微有點糊塗起來。這路到底是怎麼走的?我們押解著七叔,心中懷著狐疑,匆匆地越過了男孩、黃牛和老漢,繼續往公社趕去。又走了抽袋煙的工夫,在我們的火把照耀的光明裏,又一次出現了男孩、黃牛和白胡子老漢。我們的心裏越發糊塗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如果不是碰上了鬼,就是我們在做夢。但大家誰也沒吱聲,都把驚訝和恐懼藏在心裏。我們又一次超越了他們,超越他們時我們感到冷風陣陣撲到臉上。我們往前走了一段路,大家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好像都在盼望著什麼但又生怕碰到什麼。正在這樣想著時,那一老一少一牛,第四次出現在我們的火把照耀下。他們的形象是那樣的鮮明生動,他們的姿態是那樣的超凡脫俗。冷汗從我們的皮肉裏不知不覺地流出來。我們的領導是個膽大出了名的人,七叔還怕蛤蟆,我們的領導連蛤蟆都不怕。但在我們第四次與牛相遇時,從我們領導問話時顫抖的嗓音裏,我們聽出了領導掩飾不住的恐懼。我們領導問:你們是哪村的?在顫抖不止的光明中,那個半大小子的腦袋倏地扭過來,他的腦袋運轉得滑暢之極,好像脖子上安裝了美國軸承。他的眼睛又小又黑,活像兩隻活潑潑的小蝌蚪。他的回答更讓我們膽戰心驚:操你們的媽,他說,我們是閻王村的!我們領導還壯著膽子說:哎,你這小孩,怎麼張口就罵人呢?這時,那老頭子的腦袋也倏地轉過來,他的腦袋運轉得也很滑暢,好像安裝了美國軸承。老頭子很不高興地說:你這領導怎能這樣說話?操你們的媽就算罵人嗎?不操你們的媽你們是怎麼出來的?我們的領導還想攪和,就聽到那頭顫顫巍巍的黃牛,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怒吼,聲音宛如從地心冒出來的,震動得地皮都打哆嗦。我們領導趕緊閉了嘴,帶領著我們,惶惶地往前逃去。又往前行走了一箭之地,在火把的亮光裏——不用我說您也猜到了,我們又看到了他們。這一次我們都深深地垂下頭,屏住呼吸,輕悄悄的從他們身邊滑過去。如果說他們是神靈,好像也不對,因為我從他們身邊滑過時,分明嗅到了一股強烈的牛油味兒,如果是神牛,怎麼還會有凡牛的氣味?我還聽到老頭子放了一個悠長的響屁,難道神仙也會放屁?我還看到那個醜小子上唇上掛著兩道白鼻涕,難道仙童也會流鼻涕?接下來自然是與他們第六次相遇了。第六次與前五次大同小異,無甚可記。第七次相遇時,我們手中的火把全都滅了。天比墨汁還黑,黑得我們呼吸都很困難。黑暗中,忽然響起了嘿嘿的冷笑聲。起先是一個人在笑,緊接著是兩個人笑,最後發展到黑暗的四周,全是嘿嘿的冷笑。我們不約而同的叫了一聲親娘,緊縮成石頭的心髒猛烈地膨脹開來。然後我們撒腿就跑,誰也顧不了誰了。至於老反革命七叔,誰還去管這等鳥事。我不知道別人,我自己的感覺是:那晚上是我遇到的最黑暗的夜晚,那晚上的事情是我終生最奇的遭遇,那晚上的事情讓我終生難忘,那晚上的黑暗是一種類似海綿的物質,可以裁來縫成長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