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著神力,七叔度過了這一劫。回村後,我們的領導一頭紮到炕上,發起了無名的高燒,阿司匹林片一把把地往嘴裏唵,那燒硬是退不下來。村裏的赤腳醫生對我們領導的老婆說:給他準備送老的衣裳吧,他的性命已經難保了。赤腳醫生剛說完這句話,我們的領導出了一陣比膠水還黏的臭汗,眼珠子往上翻翻,黑眼珠隻剩一條線,白眼珠子一大片,立馬就逝世了。我們領導是複員軍人,他有一個絕活:倒立行走。他在部隊的籃球場上倒立行走時,恰好被一位首長看到,於是他被首長選去做了勤務員。首長外出總是帶著他,讓他給別的首長表演倒立行走。這家夥很快便紅透了,得意忘形,在首長家裏胡鬧,在首長的床上亂打滾,還敢跟首長年輕的夫人動手動腳。他自己毀了錦繡前程。我們的領導一死,文化大革命在我們村就基本結束了。後來就是小學校裏幾個年輕的教師吃飽了沒事幹,帶著我們胡折騰。我們去各村演出走夜路時,還生怕碰到那小孩、那老頭、那黃牛,所以不管家裏多窮,借錢也要買個手電筒,在當時,手電筒是高科技產品,能避邪驅鬼。
王老五站在七叔家的院子裏,連說帶比畫的向我描述七叔遭難時的情景。
大侄子,你也許不知道,我跟你七叔,已經結成了親戚——其實我早已得知,老五的三女兒小囤,跟七叔的小兒子豐收,定下了百年之好——兒女親家,要緊的親戚,你說是不是?我說是是是。老五道,我們賣了大白菜,支上笸籮喂上驢,你七叔說:五哥,今日菜價不錯,下得也快,咱老哥倆下館子喝兩盅?我說:喝兩盅就喝兩盅,反正現在單幹了,交完皇糧國稅,誰也不能把咱的雞巴拔了去。俺老哥倆進了路邊一個小酒館,要了一瓶“醉八仙”,點了四個小菜,哪四個小菜?第一花生米,第二醃黃瓜,第三土豆絲,第四醋蒜頭。俺老哥倆就這樣你一盅我一盅喝起來。喝著酒,我們想起了許多往事。你七叔說:五哥,還記得咱老哥倆被村裏的“紅衛兵”吊到大榆樹上審問的情景嗎?我說:怎麼能忘了呢?管什麼事都忘了,這件事也忘不了。你七叔道:五哥,你這家夥,怎麼能說我是黃維兵團的機槍班長呢?你這不是硬往死路上推我嘛!我說,你明明在路上碰到過我,你們那個指導員還硬逼著我給你們帶了兩天路,你為啥不肯為我做證明?你不給我作證,還怪我‘咬’你?你七叔嘿嘿地笑起來。他說:五哥,過去的事兒就不再提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咱老哥倆竟成了兒女親家。我說:誰說不是呢?這年頭,不比從前了。年輕人自己看對了眼,做老子的隻好順著來。你要擰著,人家小兩口買上一張車票,一翅膀刮到內蒙古;一年後,抱著小孩子回來了。客氣吧,給你生上一個;不客氣給你生上兩個;見了麵追著你叫姥爺,你有啥辦法?說實話,我看到你家那個豐收心裏就別扭。要才沒才,要貌沒貌,要力氣沒力氣。腰細得像麻稈似的,挑上擔水就像扭秧歌。這樣的身板,能掙飯吃?可有啥辦法?小囤鬼迷心竅,硬是看中了他,說生是豐收的人,死是豐收的鬼,那決心堅定得像石頭一樣。我跟她娘想給她潑點冷水,她抱起一個農藥瓶子就要喝。你知道那是啥農藥?劇毒農藥“3911”,德國進口原裝貨,一滴毒死一條狗,兩滴毒死一頭牛。一瓶子灌下去,別說一個小囤,一萬個小囤也要報銷!嚇得她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小姑奶奶,小老祖宗,快放下那藥瓶子,俺不管你還不行嗎?你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還不行嗎?連哄帶勸的,才把個藥瓶子奪下來。你說你們家豐收的本事有多大吧!過後她娘問:小囤,你老實說,看上了那豐收的什麼?你猜她說啥?打死你你也猜不出。她說:豐收會爬樹,村東頭那棵大白楊,沒人能爬到頂,豐收噌噌地就爬到了頂。氣得我兩眼發綠,我說小囤,單為了爬樹,咱去找個猴子不行嗎?她一聽急了,說隻要我再敢汙辱豐收,她就要跳井。我說七哥,你們老管家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能娶上我家小囤這樣的好媳婦!可惜了我那小囤,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你七叔隻管嘻嘻地笑,他的心裏很滿足,娶上了我家小囤這樣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力氣有力氣的兒媳婦,他沒有理由不滿足。
我忽然感到有些厭煩,便不客氣地打斷老五滔滔不絕的廢話,說:五叔,你還是給我說說七叔遇難的經過吧。
老五忙說:好好好,我說。我們老哥倆把那瓶“醉八仙”喝完,都沾了五分酒,醺醺帶著半個醉。趕上驢車我們就往家走,一輪明月當頭照,照得大地明晃晃。我和你七叔心裏其實挺高興。你七叔比我還要高興,他那個活猴似的兒子把我家小囤騙上了手,他能不高興?他坐在車轅上,搖晃著二郎腿唱小曲兒。要問唱的是啥曲兒,“推起小車去支前”,你七叔正唱得高興,就見前邊有兩道耀眼的金光射過來,照得我們兩眼發花,不知道前方來了什麼怪物。說不知道其實也知道,四十多年前我們就看到過國軍的十輪大卡車拖著榴彈炮。你七叔趕著驢車在前,我趕著驢車在後。我家的灰驢膽氣小,拖著車也拖著我,哧溜下了溝。你七叔的黑驢如果不是嚇傻了,就是什麼都不怕。它昂著頭站在路中央,一動也不動。我喊:老七,靠邊呀!你七叔說:怕啥?難道他還敢壓死我?你七叔一句大話沒說完,就聽到咯咯唧唧一陣響……接下來的事,我也說不太清楚了,因為從根本上來說我是被嚇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