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我們的七叔(3)(3 / 3)

我說,您老人家還是說說,因為如果要打官司後邊的問題其實比前邊的還要重要。老五道:那就大概著說說吧。其實我這個人還是有良心的。大侄子,我跟你交底吧,昨晚上,馬書記派人來,扔在咱家院子裏一捆鹹帶魚,足有三十斤呢!那人說:老王大叔,馬書記要我來看看您,先送點魚來給你壓驚,馬書記說,等過了這陣子,他再來看你。大侄子,這不明擺著要用鹹帶魚堵住我的嘴嘛!

我急忙說:五叔,您人格高尚,正直善良,遠近都有名。

老五道:你也不必給我戴高帽,我一不高尚,二不善良,我主要是怕報應。你七叔生前就是個神神怪怪的家夥,記得當年袁鱉押他去公社,在路上碰到了七個老頭、七個小孩、七頭黃牛,都是一模一樣。袁鱉回家就病,病了就死。你七叔不是個一般人物。再說了,孬好我們也是兒女親家。老的不親小的親,我要昧了良心,怎麼能對得起孩子們。

我說:五叔您真讓我感到欽佩,您就重點地把出事後的經過說說吧。

老五卻翻著白眼道:你還要我說什麼?該說的我不是都說了嗎?年輕輕的,怎麼就聾了呢?

聽罷王老五一席話,我感到一股熱血直衝腦門,怒火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燒。雖然老五省略了後邊的細節,但憑著我對鄉裏那個馬書記的了解,便猜到了他的表現。他是個言行一致的貪官,上任時公然地說:鄉親們,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個書記是花了十萬元買來的,在四年的任期裏,最起碼我也要把這十萬元撈回來。他的話合情合理,鄉親們給予他充分的理解。據我的一位在鄉裏當會計的同學說,姓馬的上任第一年,就額外地向全鄉人民多收了三十萬斤小麥,每斤小麥按八毛錢計算,三八就是二十四萬元,也就是說,一年他就夠了本。不僅夠了本,而且是大有賺頭。過去的說法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現在的說法是,“一任鄉鎮長,百萬人民幣”。可見花錢買官是利潤最大的投資。

我攥緊拳頭,擂了一下院子裏那根拴驢木樁,咬牙切齒地說:此仇不報,枉為五尺男兒!弟兄們,抄家夥,去砸了姓馬的鱉窩,替天行道!

七叔的兒子們原本就是些聽到打架小過年的家夥,聽我這一喊,興奮得嗷嗷亂叫;從牆旮旯裏抄起钁頭、扁擔,跟著我就往外衝。這時,父親攔住了我們的去路。他駝著背,站在大門口,威嚴地說:你們胡鬧!馬書記是國家幹部,受法律保護,你們去砸他的家,不是等於去找死嗎?他可是帶槍的人。

我的頭腦冷靜下來,感到父親說得很對。

七嬸見我泄了氣,又呼天號地地哭起來。

我們家族中一位素為我不喜的堂姑突然冒出來,雙手叉著腰,氣洶洶地說:解放、躍進、豐收,你們這些孬種,怎麼又縮回去了?你們不要指望別人替你們的爹報仇。隔一皮是一皮,侄子再親也不如兒。還是按我說的辦,抬著你爹去鄉政府大院,不給個說法就放在那兒。

另一位素為我厭惡的堂姑也冒出來,咬著牙根說:讓姓馬的給七哥抵命!

第一位堂姑說:抵命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劃算的。人死不能複生,還是要為活人著想。我建議,讓姓馬的安排解放、躍進、豐收去當工人,再讓姓馬的賠償人民幣一萬元,留做七嫂子的養老金。

父親連連搖頭,但沒再說什麼。

七叔的兒子們在兩位姑姑的鼓動下,六隻眼睛都閃閃發亮。他們七手八腳地卸下一扇門板,把七叔抬上去。七叔的胳膊像打連枷一樣掄著,好像在借此發泄心中的某種情緒。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出了村,越過冰封雪蓋的河流,向鄉政府大院進發。承載著七叔屍體的門板由解放和躍進抬著,後邊跟著啼哭不休的七嬸和家族中的一些人,還有一些不怕寒冷、趕來看熱鬧的村民。爬河堤時,躍進的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身體隨著後仰,玩了一個屎殼郎滾蛋下河堤。門板落地,七叔凍得僵硬的屍體呼嘯著躥出去,撞倒了兩個跟在後邊看熱鬧的人。其中一個名叫大寶的,爬起來後小臉幹黃,好像丟了靈魂似的。後來大寶果然生了一場病,花了一百塊錢才治好。大寶說,他欠著七叔一百塊錢,正好在心中暗暗盤算不必再還時,就被七叔的屍體一頭撞倒了。於是人們都說死後有靈驗的,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村子裏,隻有管老七一個人。這些都是後話。

七叔一衝下門板,我們那兩個堂姑便尖聲號叫起來。解放、躍進兩人先是互相抱怨,繼而掄起了皮拳,打得團團旋轉。騙去了小囤姑娘愛情的爬樹英豪豐收同誌,站在一邊看熱鬧,好像打成一團的不是自己的兄弟。七嬸氣壞了,坐在雪地上,號啕大哭。這時,我真切地聽到,七叔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嘿……

費了千辛萬苦,終於把七叔的屍體抬到鄉政府的大院裏。年關將近,官員們早就回家忙著過年去了。偌大個院落裏,隻有一間房子裏亮著燈。我們往裏探頭一望,看到兩個公務員模樣的小青年,一個坐在凳子上,一個坐在桌子上,正在打撲克賭煙卷。在他們身後,一台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美國電視連續劇《加裏森敢死隊》,這部電視劇情節緊張,台詞幽默,中國老百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先是躍進抵不住誘惑,躲躲閃閃地溜進屋去,隨即豐收也溜進去了。這哥倆一頭紮進劇裏,早把為父伸冤的事忘得幹幹淨淨。解放嘟噥著:又不是我一人的爹,憑什麼要我守著?他也溜了進去。七嬸哭著說:老頭子呀老頭子,你睜開眼看看你養這些好兒子吧……

七叔的眼睛原本就沒閉上,經七嬸這一召喚,瞪得更大更圓,還放出了藍色的光芒,嚇得七嬸反倒不敢哭了。

那兩個堂姑衝進屋去,氣洶洶地質問那兩個小青年:你們的領導呢?叫你們的領導出來!

坐在凳子上的小青年抬起頭,懶洋洋地說:都這時候了,還找啥領導?回去吧,明天再來。

一個姑姑說:你們撞死了人,難道白撞死了?啥都不管了?

小青年道:大嫂子,您對著我發脾氣還不如對著這堵牆發脾氣。我不過是個端茶倒水、掃地跑腿的小力笨,啥用也不管。

又一個姑姑說:反正我們就住在這裏不走了,看看你們怎麼辦。

兩個姑姑跟小青年鬥著嘴,三個堂弟張著大嘴,癡呆呆地盯著電視屏幕,達到了聚精會神的程度。

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一腳踢開門,晃了進來。他披著一件雪花呢大衣,頭戴一頂鴨舌帽,嘴巴裏噴出酒氣,雙目炯炯有神。坐在桌子上的小青年慌忙跳下來,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坐在凳子上的小青年也慌忙站起來。

馬書記掃了我們一眼,道:你們要造反嗎?

我說:我們不敢造反,我們想討個公道。

馬書記哈哈大笑道:公道?啥叫公道?我就是公道!你們給我乖乖地滾回家去,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

我說:姓馬的……

姓馬的打斷我的話,說:鄉政府雖小,也是一級政府,你們聚眾鬧事,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該當何罪?

三個堂弟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兩個姑姑麵麵相覷。

七嬸張牙舞爪地撲進來,號叫著: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馬書記一閃身,七嬸一頭撞到了牆上,當場就昏了過去。

我怒火填胸,一把揪住馬書記的衣領,道:姓馬的,你欺人太甚!

想不到請我赴宴的人,竟是小學同學郭安娜。

那輛白色的上海車出現在我們村子裏時,的確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我糊糊塗塗地上了車,問司機:誰請我?

司機說:郭局長。

一路上我挖空心思也沒想出來郭局長是誰。

在縣政府招待所門口,她握著我的手,問:老同學,還認識我嗎?

昔日的美麗少女郭江青,漸漸地從今日局長郭安娜肥嘟嘟的身體裏鑽出來,就好像美麗的蝴蝶從肥蛹裏鑽出來一樣。

在招待所一個清靜的小包間裏,郭安娜與我一起回憶了當年的革命歲月,勾起了我心中絲絲縷縷的感情。她說:你這個壞家夥,還記得不?去高家莊演出那次,你用一塊尖利的石片,差一點打瞎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