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我們的七叔(4)(1 / 3)

那天,我埋伏在石橋下,看到化好妝的郭江青嫋嫋娜娜地從橋南頭走過來。她的步伐輕盈,如其說她是走過來,還不如說她是飄過來。那時太陽將要下山,紅光照耀大地,郭江青眉如秋黛,目若朗星,宛若畫中人物。我心中對她的愛慕,像潮水一樣洶湧澎湃。我多麼想站在橋頭上與她迎頭相遇,然後我說:郭江青同誌,你好!但是我不敢,我看到我們的同學汪衛東從後邊趕上了她。汪衛東從懷裏摸出一根足有半尺長的白蘿卜,放到膝蓋上一磕,喀嚓斷成兩段。他把一段蘿卜遞給郭江青。我心中盼望著郭江青拒絕這蘿卜,可那郭江青接了這蘿卜。我心中的滋味很不好受。我感到雙手在打哆嗦。我心中充滿了對郭江青的恨,說恨其實也不像恨。我的手從橋墩下摳出一塊石片。我的手揚起那塊石片拋了出去。一切都與我無關,都是我的右手幹的。我看到那塊石片飛出去。我看到那塊石片打在郭江青的眼睛上。我聽到郭江青一聲慘叫。我知道闖下了彌天的大禍。郭江青家是我們村惟一的一戶烈屬,她的確前程錦繡。殺了我一條小命,也賠不上郭江青一隻眼睛……後來的結果比我想象得好得多,沒有任何人找我,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幾天後,郭江青眼睛上蒙的紗布撤了,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我滿懷著歉疚,向郭安娜道歉: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

她用那兩隻會說話的眼睛,水水地看著我,輕聲道:你這個壞家夥,為什麼要用石頭打我?

哪裏……哪裏……其實我想打汪衛東……

她含情脈脈地盯著我,用被煙酒刺激得略顯沙啞的嗓音低沉地說:你那點鬼心眼子,我還不清楚?所以,我爹要收拾你時,我保護了你……

我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說:我謹代表我的妹夫向你七叔一家表示深深的歉意。

誰是你的妹夫?

她說:你真的不知道?

馬書記托人送來了一捆鹹帶魚,還有三千元錢。我躲在屋子裏沒有露麵。我聽到來人和父親在院子裏說話。父親說:這錢,這魚,我不能收,你最好直接送到老七家。那人道:馬書記讓送到這裏來,我怎敢違背?父親哏了一會,道:既是馬書記的意思,那我就代收,不過,您得等我一會兒。我從窗欞裏看到父親駝著背,匆匆忙忙地走出院子。那個人在院子裏煩躁不安地轉圈子。過了一會,父親帶領著八叔(七叔的親弟弟)和解放回來了。八叔的手裏,提著一杆秤。那人說:都到了?這是三十斤帶魚,這是三千塊錢,你們點點數吧。那人把錢遞給父親,父親說:別給我。那人把錢給了解放。解放接過錢,用食指從嘴裏沾了唾沫,笨拙地數起來。他數了好久也數不清楚。煩得那來人雙眉緊縮,道:甭數了,剛從銀行裏取出來的,還會有錯?解放漲紅著臉道:對了,對了。父親道:老八,把魚稱一稱。八叔用秤鉤子把魚掛起來,歪著身體,用左手撥動著秤砣上的細繩,秤杆忽上忽下地抖動著。多少?父親問。八叔抓住秤杆,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剛從供銷社裏提出來的,三十斤還高高的,怎麼一轉眼就少了半斤?八叔斜著眼道:你自己來稱吧!那人道:一定是你們的秤不標準。八叔怒道:秤還有不標準的?真是笑話!那人道:好好好,就算我在路上偷吃了。父親道:你這個同誌怎能這樣個說話法?咱斤是斤,兩是兩。那人掏出一張白紙,一支鋼筆,道:你們給我開個收條吧。父親接過紙筆,問:怎麼寫?那人道:就寫今收到孫助理送來人民幣三千元鹹帶魚三十斤。八叔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好好好,就寫二十九斤半,真是的。父親一條腿跪在地上,曲起一個膝蓋,用拿毛筆的隆重方式,攥著鋼筆,一筆一畫地寫好了收條。

就這樣完了?解放瞪著眼發問。父親冷冷地說:不這樣完了還能怎麼樣?真要打起官司來,隻怕連這點錢也弄不到。八叔道:官官相護哪!父親說:解放,這點錢,是你爹的血錢,我建議你們兄弟誰也別伸手,存到銀行裏,算你娘的養老保險金吧。這點帶魚,也是你爹用命換來的。我勸你們也別吃,留著給你爹辦喪事吧。八叔道:還是各家分一點,為了七哥的事,親戚朋友都出了力嘛。父親說:你們商量著辦吧,怎麼合適怎麼辦。

分完了帶魚,就商量給七叔辦喪事。兩個姑姑一致提出,喪事要大辦,起碼要用兩棚吹鼓手。父親歎口氣,道:依我看,還是從簡為上,弄來些吹鼓手,嗚天嗷地的,幹什麼呀?又不是什麼光彩事。一個姑姑說:七哥死得窩囊,喪事上再不風光一點,我們心裏不過意,也讓人家笑話,說我們老管家沒有能人。說著她就低聲抽泣起來。另一個姑姑幫著腔說:辦,為什麼不辦?不但要辦,而且還要大辦!不蒸饅頭蒸(爭)口氣嘛!父親說:我啥都不管了,你們看著怎麼辦好就怎麼辦去吧。

吹鼓手是讓張船兒去請的。張船兒是村子裏的保管員,兩隻大眼珠子黃澄澄的,很是嚇人。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狠毒角色,村子裏的人沒有不怕他的。他曾經有過一個八字腳、黃頭發的女兒,名字叫小翠。小翠二十多歲了他也不給她找婆家。二十多歲的女人在城市裏不算什麼,但在村子裏就是老大姑娘了。他哄著好幾個青年幫他家無償幹活,說是誰幹得好就招誰去做上門女婿。小翠生在這樣的家庭裏真是不幸。小翠後來喝農藥死了,這對張船兒是一個沉重打擊。後來,張船兒給女兒結了陰親,將小翠“嫁”給了鄰村一個少亡的青年,“婚事”辦得比活人結婚還要隆重。張船兒從男方家要了三千元。人們私下裏說張船兒把女兒的屍體都賣了。通過給女兒辦“婚事”,張船兒竟然成了辦理喪事的專家,他與半個縣內的吹鼓手都建立了密切的聯係。誰家要請吹鼓手,沒有他的介紹,還真不好辦。張船兒自然要向喪家提取服務費,他還要向吹鼓手們索要介紹費。

張船兒披著剪絨領子短大衣,手裏提著一麵銅鑼,領著一個吹鼓手的頭兒,風風火火地走進七叔家。

張船兒對守在七叔靈前的堂弟們說:你們誰主事兒?

解放忽地站起來,說:我!

張船兒打量著解放,道:你?對對對,應該是你。然後他就指著吹鼓手的頭兒說:這是劉師傅,全國有名的民間音樂家,一嘴能吹三隻嗩呐,鼻孔裏還能插上兩隻。解放,你爹死了,你就是家長,我跟你說,能把劉師傅他老人家請出山,著實不容易,我的嘴皮子都磨薄了兩寸!要不是看在七哥的麵子上,我才不出這個力呢!

解放結結巴巴地說:讓你吃累了,大叔。

我吃點累不要緊,張船兒道,誰讓我是你爹生前友好呢?重點是劉師傅,八十多歲了,帶病出山。你們弟兄們得大方點,不能虧了他老人家。

解放問:要多少?

張船兒道:你們報個數吧。

解放道:我們不知行情。

張船兒道:一般的吹鼓手班子,出場費是二百元,但像劉師傅這樣的著名人物出場,怎麼著也不能少於四百。

解放嚷道:四百?張大叔,你幹脆把我們兄弟殺了算了。

張船兒道:解放,你這是說的啥話?是你們讓我去請的,不是我主動去請的。我跑了幾十裏路,好話說了一火車,把人給你們請來了,你又說不中聽的,世界上哪有這個道理?

那位劉師傅吐了一口痰,抬起襖袖子擦擦嘴,道:小張,算了,算了,好幾家還等著我去吹呢。

張船兒道:劉師傅您別生氣,小孩子說話沒深淺,您得多擔待。誰讓躺在棺材裏的人是我的好友呢?所以您不看僧麵也要看佛麵,好歹給個麵子,委屈著也得把這事給辦了。

劉師傅道:我不缺錢花。上個月給朱副縣長他娘辦事,朱副縣長一把就甩給我一千塊,你們家這幾個小錢,我看不在眼裏。

張船兒道:劉師傅,知道您不缺錢花。行了,你們弟兄聽著,這事我替你們做主了!劉師傅,您給我個麵子,收他們二百塊,就權當是我的爹死了,請您來幫個忙。

劉師傅牙痛似的哄哄了半天,道:小張,你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什麼?吹唄!

堂弟們都用感激的目光看著張船兒。

其實吹鼓手們早就在胡同裏等著了。談好了價錢,劉師傅出去就把他的班子帶到院子裏。吹手班子很精幹,加上老劉才四個人。一隻嗩呐,一支大號,兩隻喇叭。老劉把假牙摘下來,將嗩呐一支插到嘴裏,然後就帶著頭吹起來了。他們吹了一曲《九九豔陽天》,又吹了一曲《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然後就坐下來抽煙。院子裏那些被音樂聲引來的小孩子眼巴巴地望著他們。

張船兒道:解放,該侍候師傅了。你們家的人怎麼一點規矩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