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我們的七叔(4)(2 / 3)

沒等解放回答,他媳婦——就是我在前邊提到過的往臉上抹口水的那位——怒衝衝地從裏屋裏躥出來,道:侍候個雞巴蛋!家裏連鳥毛也沒有一根,拿什麼侍候?!

她的話把那幾個年輕的吹鼓手逗得哈哈大笑,院子裏的孩子們也跟著傻笑。

張船兒搖著頭道:七哥,七哥,你真是娶了個好孝順兒媳!

她瞪著眼道:張船兒,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讓這些王八們給我鼓起腮幫子賣力吹吧。要不,別說二百元,二分錢也休想拿走!

那位劉大師,無奈地搖搖頭,道:徒弟們,今日碰上硬巴骨了,吹吧!

大師帶著頭吹起來。他們吹的曲子是黃梅戲選段《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後來在送葬的路上,那幾個年輕的吹鼓手,一看到披麻戴孝的解放媳婦就忍不住地笑,把好多支曲子吹得不成腔調。

火化後的七叔被盛在一個四四方方、紅紅綠綠的盒子裏。兩個幫忙的人用一塊木板抬著它。七叔的三個兒子緊隨其後。他們都披麻戴孝,手裏提著柳木哀杖。張船兒提著銅鑼,每走一百步,便敲一次。鑼聲一響,按說孝子們應跪地向骨灰盒磕頭,但我那幾個堂弟竟傻乎乎地站著,像沒事人一樣。氣得張船兒大叫:跪下呀,你們這些混蛋。在堂弟們身後,就是解放媳婦。她的相貌本來就充滿喜劇色彩,再穿上孝服,頭上又戴上孝帽,更是一副稀奇古怪的樣子。那幾個本來應該奏樂不停的吹鼓手,看一眼解放媳婦就憋不住地笑。最後,連沒牙的老劉也繃不住了,撲哧一聲,把嘴裏含著的哨子噴出來。

吹鼓手的不嚴肅態度,引起了一個人的不滿。這人是解放媳婦娘家的一個堂哥,在村裏小學當民辦教師,人送外號“明白人”。他憤怒地衝進送葬的行列,一把揪住劉大師的脖領子,用怪腔怪調的普通話訓斥道:你們嬉皮笑臉,戲弄死者,欺負我們村沒有明白人嗎?

劉大師被勒得老臉發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船兒氣得黃眼發綠,掄起鑼,鏜——砸在那人頭上。張船兒罵道:王八蛋,你算個什麼東西?把自己的老娘攆出去討飯吃,自己在家裏喝酒吃肉,連畜生都不如的個東西,還跑出來充大頭蒜!

那人臉色蠟黃,訕訕地退到一邊。送葬的隊伍繼續前進。

七叔是個能忍的人。他的背上傷痕累累。他自己說那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光榮疤,奶奶說那是他小時生瘡落下的。七叔沒得罪奶奶之前,奶奶曾說過:你們都不如你們七叔能吃苦。他脊梁上生瘡,爛得生了蛆,照樣幹活不停。

七叔背上生了蛆,還堅持去公社糧站扛麻袋。扛一天麻袋,能掙到三斤紅薯幹子。麻袋裏裝滿糧食,如果裝麥子,有一百九十斤重;如果裝豆子有二百一十斤重。扛著這樣重的麻袋往小山樣高的糧食垛上爬,腳下踩著顫顫悠悠的跳板,這活兒一般的人是幹不了的。七叔背上流著膿,淌著血,好像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傷病員。就這樣流著膿淌著血他還是一馬當先地扛著麻袋小跑步。感動得糧庫主任眼淚汪汪。糧庫主任說:七麻子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能吃大苦,能耐大勞,比共產黨員還共產黨員。糧庫主任問:七麻子,你們村為什麼不吸收你入黨呢?七叔笑道:主任,您拿俺取笑呢!我要是能加入共產黨,那我們村裏那匹瞎馬也能加入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軍馬,屁股上燙著烙印,它才是吃大苦耐大勞的模範。

糧庫主任一席玩笑話,竟激起了七叔的幻想。那時我還在鎮上讀高中,星期天,七叔找到我,鄭重其事地說:大侄子,你幫我寫一份入黨申請書,我準備加入共產黨。我看著他臉上那過分的鄭重,以為他得了神經病。七叔說:我不是給你開玩笑,其實我早就是黨的人了,從我在淮海戰場上衝鋒陷陣時,我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共產黨了。

後來我聽說,當七叔把入黨申請書交給村黨支部書記沈五奎時,五奎笑道:七麻子,你是不是有毛病了?有病快去醫院看看,別耽誤了。七叔說:支書,我真的想入黨。五奎道:我知道你真的想入,誰不想入?但你得夠那個條件呀。七叔道:那你說我哪個地方還不夠條件?五奎道:共產黨不收麻子。七叔道:五奎,你放屁!共產黨裏的麻子比國民黨裏多得多,因為生麻子的多數都是窮人,而共產黨就是窮人黨。

生產隊裏趕馬車的汪亮兒一臉油皮,眯縫著兩隻色眼,見了女人就湊上去戳七弄八,淨占小便宜。晚上開會,他專往女人堆裏鑽。他一鑽進去就熱鬧了。女人們吱哇亂叫,齊罵汪亮兒,但都不惱。

麥收季節裏,我被派給汪亮兒跟車裝卸。從田野裏回來時,馬車運載著麥個子,像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我躺在麥個子上,聽汪亮兒說葷故事。在車道旁邊的一棵桑樹下,七叔正在撒尿。汪亮兒說:快看快看!我問:看啥呢?汪亮兒道:看驢生。我抬起頭,又迅速低下頭,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汪亮兒說:中學生,你知道嗎?七叔年輕時,可是個風流角色。我說:你放屁!汪亮兒道:你不信?聽我說。七叔年輕時看坡,在十字路口搭了一個棚子,棚子裏支起一口鍋,經常煮地瓜吃。林風蓮——那個浪貨,趕集回來,鑽進棚子吆喝著:餓死了餓死了,七麻子,給個地瓜吃吧。七叔說:正等著你來吃呢!說著就像老虎一樣撲上去,把林風蓮按到地上……後來林風蓮逢人便說:哎吆吆俺的個親娘,七麻子那塊貨,根本就是個驢的。

被派給汪亮兒跟車,是因為我割麥的技術太差。那時候,麥收季節是我們的盛大節日。麥子熟了,遍野金黃。天不亮時,就有許多鳥兒在空中歌唱。人們披著星星,戴著月亮,提著鐮刀下坡,借著星月之光割麥子。一個個模糊的大影子,在晦暗中晃動著,嚓嚓的鐮聲裏,伴隨著老人的咳嗽聲和驚起的野兔的尖叫。太陽冒紅時,遍地都是麥個子,人們的衣服也被露水打濕了。在輝煌的朝陽下,人們的身影都拖的長長的。隊長用手捶著腰,喊:歇了,等飯!

麥收時,生產隊免費供應大米稀飯。疲乏的男人們嘴裏咬著草梗,躺在麥個子上等飯。也有坐著磨鐮的。七叔手大胳膊長,割麥的速度全隊第一。他用的鐮刀也大,刃子很鈍,但從來不磨。他全憑著力氣大,不必磨鐮刀。忽然有人高呼:飯來了!

大家都興奮起來,眼巴巴地往路上望。隻見保管員王奎,帶著兩個大個子婦女,都挑著擔子,忽閃忽閃地,像老鷂子一樣飛來了。大家呼啦啦圍上去,搶勺子搶碗。隻有七叔與隊長安然不動。七叔對隊長說:現在的人覺悟太低,我們當年支前那會兒,一碗水能喝一連的人,哪像這呀!

隻有參加割麥的人才能享受免費的大米稀飯,這也是我死乞白賴擠進割麥人行列的原因。但我的力氣和技術都不行,等別人割到地頭歇著等飯時,我還在地中央磨蹭呢。我很焦急,但越急越割不快。一鐮刀又把手指割破,我有點想哭。這時,七叔迎我來了。他很快就與我彙了合。我看到七叔割過的地方,茬子低,麥穗齊;我割過的地方,茬子高高低低,麥個子淩亂,麥穗子掉了遍地。生產隊裏那個小個子會計,看了看我割過的地方,青著臉道:你這是割麥子?不,你這是破壞!吃飯時,我剛盛上一碗大米飯,會計一把將碗奪過去扔在地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你有什麼資格吃大米飯?你糟蹋了生產隊的糧食,禍害了生產隊的草,回家吃你娘做的去吧!

我的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

因為小個子會計是村裏的貧農代表,說話比隊長還要硬,所以任憑著他說什麼,也沒有人敢為我說句公道話。這時,七叔走上前來,對會計說:老徐,我那份飯不吃了,省給我侄子吃,可行?會計有點尷尬,恨恨地瞅我一眼,道:你這道號的,純粹是塊廢物點心,背著幹糧也找不到雇主。七叔說:他還小呢!會計說:由小看大,一歲不成驢,到老也是個驢駒子。我心裏恨透了老徐,但他是貧農代表,誰敢不怕?我更怕。因為我們家成分高。其實,七叔後來對我說:解放前,老徐家每逢集日就大吃大喝,大對蝦成筐的往家買。他娘不會過日子,他爹更是敗家子,抽大煙,紮嗎啡,把他爺爺留下的那點家底給糟光了,正好共產黨來了鬧土改,他家劃成個貧農。如果共產黨早來二十年,他家是咱村的頭號大地主。

按說七叔對這劃定階級成分的事並無好感,但奇怪的是,等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給全國的地、富、反、壞、右摘帽子的時候,他卻對這件事表示出深深的不滿。當那一年的正月裏,村裏那些摘了帽子的“壞蛋”與其他人一起站在大街上曬太陽時,七叔心裏很不平衡,對著人家陰陽怪氣地說:嘿,夥計們,去年的今日,你們在幹什麼?其中一個“壞蛋”說:掃街唄!七叔道:今年不用掃了?“壞蛋”說: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七叔道:你們也別高興得太早了,沒準明年又變回去了。一個“壞蛋”說:老七,要是你當了主席,我們這些人就永無出頭之日了吧?七叔道:夠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