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我們的七叔(4)(3 / 3)

我去給他拜年時,他對我說:大侄子,你說,中央是不是出了修正主義?把壞人的帽子都摘了,那幾十年的革命不是白搞了嗎?七嬸罵他道:吃飽了撐得個老東西,閑著沒事去撿筐狗屎肥田也好,國家大事還用得著你操心!七叔瞪著眼罵七嬸:臭娘兒們,你婦道人家懂什麼?七嬸道:我什麼都不懂,我隻知道不吃飯肚子裏餓。七叔對我說:這紅色的江山根本就是我們打下來的,想不到就要葬送在這些蛀蟲手上。七嬸冷笑道:聽聽吧,大侄子,你七叔是小老鼠日駱駝,專揀大個的弄。

我對七叔說話的口氣十分反感,你不就是去抬過兩天擔架嗎?動不動就以老革命自居,拉大旗作虎皮,啥玩意兒嘛!於是我說:七叔呀,這個問題的確很嚴重,你應該去跟小平同誌、劍英同誌、還有先念同誌等等的老革命商量一下,決不能眼看著你們親手打下來的紅色江山改變了顏色。七叔道:可惜我跟他們不是一個部分的,如果陳毅同誌還活著,我一定要去找他。我說:管他是不是一部分呢,像您這級幹部,小平同誌肯定知道。七叔說:你說得也對,想當初,小平同誌和陳毅同誌就在一個炕頭上辦公,我去給他們送信時,小平同誌還賞給我一支煙卷呢!

又過了幾年,國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國民黨軍官統統地釋放了。我們村裏的劉九也從青海放回來了。劉九在國軍裏當過上校軍需,屬於縣團級,政府每月補助他人民幣三十元,還安排他去給小學校看大門,每月工資五十元。這件事在村裏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都說革命不如反革命,小反革命不如大反革命。為了這事,七叔幾乎發了瘋。

他逢人便說中央出了修正主義,逢人便說紅色江山已經改變了顏色。他跑到小學校,找到劉九——這事我沒親見,是聽在小學裏當教師的羊國說的。羊國說:你七叔真有意思,跑到學校傳達室裏,跟劉九叫板。你七叔說:劉九,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你,老子跟你來論論理!劉九坐在炕沿上,悶著頭抽煙,一聲也不吭。你七叔說:老子們革命幾十年,到頭來還不如你。舊社會裏你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新社會吃香的喝辣的還是你,這事真他娘的不公道。你七叔在門口一吵吵,好多人都圍上來看熱鬧。你七叔人來瘋,跳到一張凳子上,揮舞著胳膊,像大幹部做報告一樣,拖著長腔演講:同誌們呐——同誌們——東風吹,戰鼓擂,當前世界上究竟誰怕誰?……黑白顛倒啊,同誌們——在你七叔演講時,那劉九垂頭不語,宛若一塊死木頭。直到你七叔喊累了,劉九才緩緩地站起來,對著你七叔招手。你七叔走過去,嘴裏嘟噥著:怎麼樣?你想怎麼樣?劉九將嘴巴附到你七叔耳朵上,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隻看到你七叔小臉焦黃,一句話沒說就鍋著腰走了。

七叔的墳墓,坐落在一塊麥田的中央。麥田裏成行成列地生長著一些桑樹。麥子黃梢時,桑葚也熟了。我最後一次去七叔的墳墓距今已三年。那天早晨,霧很大,麥梢子濕漉漉的。一群喜鵲在桑樹上啄桑葚。太陽出來了,霧如輕紗,在桑樹間飄。我立在七叔墓前,腦子裏亂糟糟的。有關七叔的許多往事在腦子裏衝撞著,好像一個不大的瓦罐裏裝了太多的魚蝦。我胡思亂想了一陣,從懷裏摸出一瓶酒,咬開塞子,奠在墓前。七叔巴咂著嘴,讚道:好酒,好酒!一輩子沒喝過這樣的好酒!他一盅接一盅地往嘴裏倒酒。我說:七叔,少喝點,別喝醉了。他說:醉?我這輩子不知醉了是個啥滋味。

七叔喝醉後的樣子實在是可怕極了。他躺在炕上,裂破嗓子似的叫:親娘呀,難受死了……難受死了……一邊吼叫,一邊抓胸擂頭,還用那雙大腳,輪番蹬踹間壁牆。前麵我曾說過,七叔生了一雙特大的腳,不但大,而且還有點奇形怪狀。他要穿加肥的46碼鞋,腳底那層厚繭,賽過駱駝腿上的胼胝。農家的間壁牆都是用一層土坯壘到房梁,虛立著,怎禁得住他的腳踹?忽通一腳,間壁牆搖晃;忽通又一腳,間壁牆掉土渣子;忽通忽通十幾腳,就聽到天崩地裂般一聲響,間壁牆倒了。牆外就是鍋灶,鍋裏熬著一鍋稀粥,七嬸正在灶前燒火。結果是牆倒了,鍋破了,灶癱了,還差不點就把七嬸砸死。解放和躍進一怒之下,把七叔拖到院子裏,你一腳我一腳,踹得他球似的滿院子打滾。這時七叔的小兒子豐收從外邊進來,急忙忙地問:哥,你們幹啥?解放和躍進道:你沒長眼嗎?豐收道:踢來踢去的,多費勁嘛,依我說,幹脆掘個坑把老東西活埋了利索!解放和躍進有點猶豫,可那豐收生性魯莽,管自找來一把鐵鍬,在當院裏挖起埋人坑來。七嬸一看要出大事,急忙忙跑到街上,攔住了鄰居張老人。張老人是三八年的老黨員,在村子裏算得上是德高望重,連黨支部書記都另眼看待。七嬸把張老人拉進院子,看到豐收已把埋人坑挖好,解放和躍進每人拖著七叔一條腿往坑裏拖。七叔手扒著地,像個小娃娃一樣號哭著。一見有人來,七叔大喊:救命啊……還鄉團要埋人啦……

張老人見狀大怒,罵道:狗雜種們,你們想幹什麼?

豐收斜著眼道:我們想活埋了這個老東西!

張老人道:這個老東西是誰?

豐收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張老人道:難道他不是你們的爹?

豐收道:他是不是我們的爹,我們不知道;我們隻知道恨他。他活著,對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們決心活埋了他,一來解解心頭之恨,二來為國家省下一部分糧食。

張老人道:孽畜!活埋親爹,無論擱在什麼朝代也是淩遲大罪。你們不怕死就埋吧,反正他也不是我的爹。

豐收瞪著眼問:張爺爺,你告訴我們,啥叫淩遲?

張老人道:就是千刀萬剮,一直剮成骨頭架子。

豐收看看解放和躍進,道:哥,我們是跟他鬧著玩的,對不對?

解放和躍進忙說:對,對,純粹是鬧著玩的。

張老人道:鬧著玩?有你們這個玩法嗎?

七叔從桑樹上摘下一些桑葚,雙手捧到我麵前說:吃吧,吃吧,甜極了。

我說:您留著自己吃吧。

他說:我已經吃了許多啦,你不信就看看我的嘴。

我看到他的嘴被桑葚染成了紫紅色。

我摘下帽子,承接了七叔贈我的桑葚。

七叔邀我到他的屋裏去坐坐,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了。

我彎著腰,尾隨著七叔,鑽進了他的墳墓。墓中有一股發黴的氣息。七叔點燃了一盞豆油燈。一團黃光,照亮了憋促的墓穴。我看到,當年我們扔進墓穴中的衣被等物,已經爛成了碎片。但那個骨灰盒還完好如初。

七叔用一個粗瓷大碗,盛來一碗水,讓我喝。我沒敢喝。七叔歎息道:你七嬸就要來找我了,她來了我的耳根就不得清靜了。

起風了。成熟的麥子晃動著沉甸甸的穗子,像一層層凝滯的金黃色波浪。七叔的墓前洋溢著嗆鼻的塵土氣息,當然也有清新的空氣在其中。無際的金黃中點綴著醒目的翠綠。桑葉肥大,油光閃閃,富含營養,正是春蠶上簇前的最後一遍桑葉。

縣文化館的文學創作輔導員王慧,五十年代末被錯劃成“右派”時曾在我們村勞動改造過。她對我說:我認識你七叔,七麻子,革命神經病。你七叔長相凶惡,但心眼不壞。六十年代初期,生活困難,你七叔一邊拉耬播種,一邊伸手從桑樹上往下撕桑葉吃。他咀嚼得滿嘴冒綠沫,像一隻受傷的蝗蟲。王慧說你七叔一邊吃著桑葉一邊喊叫:餓啊,餓啊,把人快要餓死了呀……王慧說:在我的印象裏,你七叔好像一匹馬,得著什麼就往嘴裏塞什麼。也許他就是一匹馬。王慧是研究上古神話的專家,她說那蠶寶寶就是一匹馬變的。你看看它眠時高昂著的蠶頭,像不像一匹馬?

一隻灰突突的鳥兒從麥壟間衝上藍天,留下一串花樣百出的呼哨。我的懵懵懂懂的腦海裏,閃開了一道縫隙,清涼的泉水湧出來。一隻黑色的蝴蝶在麥裏桑間忽上忽下、懶洋洋地飛行著,我希望它就是七叔的靈魂。

於是我就追著那隻黑蝶說:七叔,其實我們愛你;七叔,我們真的愛你;盡管您滿懷著冤恨而死,但我們還是希望您的靈魂早日去您該去的地方,該上天堂您就上天堂,該下地獄您就下地獄,在這不陰不陽的地界裏混著,終究不是個辦法,您說呢?

一隻燕子閃電般掠過麥梢。燕子過後,黑蝶不見了。如果七叔的靈魂進了燕子的肚子,也未嚐不是一個美好的歸宿。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