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藏寶圖(1)(1 / 3)

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隻有一句真話——這個故事從頭到尾沒有一句真話。

星期天,大街上車輛擁擠,小公共橫衝直闖,出租車見縫就鑽,自行車從出租車前穿過去。我在人行道上呆頭呆腦地閑逛,來來往往的行人與我擦肩而過,全是陌生人,沒人理我,我也不理任何人。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打了我一個趔趄。我聽到耳邊爆響了一聲:嘿!回頭看到,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馬可咧著他的著名的大嘴正對著我冷笑。

我說是你這小子?怎麼會是你這小子?你這小子怎麼在這裏?你小子什麼時候來的這裏?你小子來這裏幹什麼?他說,我大老遠就看見你小子了,多年不見了,你小子胖出了一圈,但你小子的鴨子步伐還沒改變。我說就像你的大嘴沒有改變一樣,我的步伐也不可能改變。他說我來了十幾天了,我來這裏的第一個目的是想到動物園看看老虎,第二個目的是想看看你。第二個目的比第一個目的還要重要。來到這裏第一天我就去看了老虎,不但看了老虎,我還順便看了長頸鹿和大象,猴子也看了,熊貓也看了。都沒有意思,最沒有意思的就是老虎。這裏的老虎太肉麻,趴在假山石下吃青菜,白菜黃瓜都吃,一點虎氣也沒有,一根能挺起來的虎須都沒有,飼養員扔下去一隻活兔子,嚇得它們屁滾尿流地鑽進洞裏去了,好像它們是兔子,而兔子是老虎。我看到老虎洞裏鋪著棉被子,牆上還掛著一台彩色電視機,正在放黃色錄像,說是讓老虎看了好發情,這裏的老虎連交配的能力都沒有了。看完了老虎我就找你,我拿著從你老丈人家要來的地址找到你家,敲了半天門,從門縫裏伸出一個虎頭虎腦長著兩顆虎牙的女人——不是你的老婆——凶巴巴地問我:找誰,我說找你,她說:找錯門了,然後她就把門關上了。我繼續敲門,門又開了,這次伸出了一個男人的三角形鱉頭——不是你——比那個女人還凶地說:你怎麼啦?還有完沒有了?非要逼我報警是不是?我這才明白,你小子給你丈人的地址是假的,我按著地址找到的這個家根本不是你的家。我本來想馬上就買車票回家,但沒想到讓小偷把錢包摸去了。我隻好在街頭上流浪。白天我到飯館裏討點剩飯吃,髒是髒一點但營養很豐富;晚上就睡在前邊那個橋洞子裏,冷是冷一點但空氣很新鮮。我現在已經很餓了,本來想到萬惠園飯店去要點吃的,大老遠我就看到了你小子。我想沒有這樣好的運氣吧?到處找找不到,怎麼可能在大街上碰到?起初我還有點猶豫,生怕認錯了人遭到殺身之禍,但我一看到你那幾步走法我知道肯定是你。為了保險起見,我跟蹤了你足有二裏路。我在你的身後距離你隻有一步,我把口裏的臭氣都噴到了你的脖子上,但你就是不回頭。你不回頭我也認出了你。你的脖子、你的耳朵、你的腮幫子,還有你咳嗽吐痰的聲音,都證明了你是你。這些特征加上你那鴨子步伐,促使我下定了決心,從背後拍你一巴掌,打你一個冷不防。對你來說,這就叫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對我來說,這就叫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千萬不要問我為什麼要來京看老虎,你暫時什麼也別問我,問我我也不回答。我餓得很厲害,請你先帶我到飯館裏吃頓不用讓我低三下四的飯。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肯定是你請客。你請我吃飽了,還得借點錢給我做路費,讓我買車票回家;你如果不借我錢,我就跟你到你家去住。我身上癢得要命,很可能招上了虱子;我在橋洞子裏跟十幾個叫花子睡在一起,他們身上有很多虱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叫花子生虱子,這是一條基本原理。我帶著一身虱子去你家住,你同意你老婆也不會同意,你老婆同意了你孩子也不會同意,即便勉強同意了心裏也不會高興,心裏明明不高興,臉上還要偽裝出高興的笑容,人間的痛苦沒有比這更加深重的了,所以,如果你是個聰明人,就請我吃頓飯,然後借給我一點錢把我打發了。請你特別注意,雖然我嘴裏說是借你的錢,但我根本就沒打算還你;無論你借給我多少,都是羊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現在最流行的事就是借錢不還,你要想讓我還錢你就要請我吃飯還要給我送禮。我在這座城裏舉目無親,好容易碰上了你,所以我決不會讓你逃了。你想逃也逃不了,你那兩條小短腿跑不快。你如果敢跑我就在你後邊慢慢地追趕,我一邊追趕一邊還要大聲喊叫抓小偷,讓你熱豆包掉進灰堆裏,吹也吹不得,洗也洗不得。肯定會有覺悟高的人幫我把你攔住,然後你一拳他一腳地揍你一頓,打你個鼻青臉腫。眼前的形勢就是這樣的,你自己先掂量掂量,我給你三分鍾的考慮時間。我還要告訴你,昨天我在大街上聽到一個女人說,虱子能傳染多種疾病,傷寒、痢疾、霍亂、麻疹,很可能還傳染艾滋病,你好好考慮考慮吧,隻有兩分鍾了,得了艾滋病基本上等於領到了見閻王的通行證,隻有一分鍾了,你才四十浪當歲,死了多麼可惜,隻有半分鍾了,所以我勸你不要因小失大,時間到,考慮好了沒有?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考慮的,我能做的就是立即把他帶到一個就近的飯館裏,點上一桌子雞零狗碎,讓他小子盡力撮一個飽,然後給他點錢打發他滾蛋,這是我最好的選擇。不久前我重溫革命時期的走紅小說《青春之歌》,看到餘永澤先生和林道靜小姐這對新婚的小兩口兒在京城的小家裏正準備甜甜蜜蜜地過大年,爐火熊熊,燭光閃閃,鍋裏的肉散發出了濃烈的香氣,紅色的葡萄酒在玻璃杯子裏閃閃發光,氣氛好極了。突然,餘先生老家村子裏的一個曾經給他家當過長工的老頭,背著些大包小包,拖泥帶水地闖了進來,餘永澤給了他十元錢想把他打發走,他不走,還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為此林道靜和餘永澤鬧起了別扭。我看到這裏,感到餘永澤做得基本沒錯,感到林道靜有點虛偽,用北京人的語言說就叫做“裝丫挺”,感到那老頭子有點不知趣,甚至有點討厭,起碼沒有什麼誌氣,雖然窮得厲害,但也不能算一個好的貧下中農,好的貧下中農應該舉起扁擔跟地主拚命,怎麼會忍氣吞聲地給地主家幹活?好的貧下中農應該是凍死不低頭,餓死不彎腰,怎麼可能跑到地主少爺家搖尾乞憐?看人家不願搭理他,討近乎討不上了,當然也是嫌餘永澤給他的錢少了點,這才說了幾句硬話。我知道我的階級感情發生了很嚴重的問題,便努力學習了一些講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書,自覺覺悟有了很大提高,但今日見到了這個渾身虱子、不遠千裏來看老虎的小學同學,好不容易提高了的覺悟一下子降到了最低點,比讀《青春之歌》時還低。我寧願幫他買張飛機票,也不願把他帶回家。我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如果我把他帶到家裏,讓他知道了門牌號碼,我的家很可能就會變成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