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連在一起的一次性筷子一劈兩半,對我說:吃吧吃吧,別客氣,這樣的小飯館雖沒有魚翅燕窩,但小菜還是有特點的。老夫老妻開的飯館,一般的不會出問題,虎老了不吃人,人老了不害人,如果是一對年輕夫妻開的飯館,我告你說千萬不要進去,千萬千萬,如果你非要進去,就要做好站著進去躺著出來的準備。北京是首都,可能好點,到了咱們老家那地方和除了北京之外的其他地方,大部分年輕夫妻開的飯館,三分之一像日本鬼子的七三一部隊,三分之一像孫二娘的饅頭鋪,三分之一像咱們縣的城關衛生院,裏邊都是死啦死啦的幹活。你知道咱們縣的城關醫院嗎?就在縣政府大樓前邊那條大街上,是一棟紅色的、四四方方的大樓,遠看好像一塊巨大的鯊魚肉。裏邊那些當醫生的,當護士的,大多數都是雞巴毛上的虱子,根子又粗又硬,最有名的外科大夫趙三瓶——現在已經提拔成副院長了——是縣委書記的小舅子,雖然是副院長,但說話比院長還要硬氣,院長完全看他的眼色行事。此人五大三粗,胡子連著胸毛,胸毛連著鳥毛,鳥毛連著腿毛,這家夥渾身是毛,但就是頭上不長毛,他是該長毛的地方不長毛,不該長毛的地方亂長毛。這家夥演土匪不用化妝,演魯智深也不用化妝,演殺豬的也不用化妝。這家夥原本是咱們向陽公社獸醫站的獸醫,最拿手的好戲是閹小豬。說起來你肯定還記得他,記起來了吧?對,就是他,咱們在農業中學讀書時,開門辦學,請他教過我們閹小豬。改革開放之後,他姐夫不拘一格降人才,把他提拔到城關醫院當了外科主治大夫!他是個賊大膽,其實他沒進城關醫院之前,就開始給人做手術。他給人做的第一例手術是給他爹切割闌尾,連麻藥也不打,用棍子打暈了,家裏沒有碘酒,用了點白酒消消毒,就用那把閹小豬的刀子,把他爹的闌尾切了。為了防止他爹蘇醒過來跑了,他把他爹用繩子綁在了一條殺豬的板凳上,還用黑布蒙了眼,用白布勒了嘴。有人從窗外看到過這個情景,還以為是給他爹上老虎凳呢!他爹好了以後,拍著肚皮上的刀口,到處給兒子做廣告。這小子給自己的爹成功地做了手術,如夢初醒,說弄了半天,給人切闌尾比閹小豬還容易,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當人人尊敬的人大夫,反而要當遭人嗤笑的豬醫生呢?找姐夫去,改行。他姐夫畢竟是高級幹部,覺悟高,有政策觀念,說小孩他舅你盡管給老頭子成功地切除了闌尾,但要到醫院當外科大夫,必須上學進修,取得醫生資格,否則我要跟著你犯錯誤,我犯了錯誤你也跟著完蛋。他說,好吧,姐夫,我聽您的。他進了一個外科大夫進修班學習了半年,得了一個研究生文憑,還得了一個碩士學位,然後就理直氣壯地進了城關醫院當了大夫。自從他進了城關醫院當了外科大夫,城關醫院的病人活著出來的不多。縣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說,咱們縣如果有十個趙三瓶這樣的外科大夫,人口肯定負增長,根本就不必再搞什麼計劃生育了。城關醫院不止一個趙三瓶殺人不眨眼,還有幾個膽大包天的野護士。最著名的野護士牛小草是副縣長的妹妹,醫生讓她給一個小孩子輸液,她愣給人家輸進去一瓶子酒精。病人家屬去找她,說:護士……她一聽人家叫她護士就發火,城關醫院的人愛麵子,連那些負責掛號的、燒水的、收錢的、掃地的,這麼說吧,進了城關醫院,你隻要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必須叫大夫,否則就不理你。牛小草怎麼能容忍病人家屬叫她護士?她打著毛衣翻著白眼裝聾。病人家屬被孩子的情況嚇急了,忘了這醫院的規矩,還是一個勁地叫護士。最後,連牛小草也煩了,不得不自己正名,說:告訴你們,不要叫護士,叫大夫,叫大夫,明白嗎?病人家屬這才恍然大悟,連忙說:大夫,大夫,俺那個孩子怎麼發了紅了呢?牛小草說:發紅不就是好了嗎?病人家屬說:不是個正經紅法,求您去看看吧……牛小草嘟噥著,你們這些農民,真是事多。到了病房一看,那個小孩子紅得像一根胡蘿卜,不但發紅,還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牛小草納悶地問:咦,怎麼會這樣呢?突然她笑了,說:嘿,你看我,忙糊塗了,把酒精當成鹽水了。病人家屬說:怎麼辦?牛小草說:沒事,酒精消毒,你們的孩子全身的病毒這一次全部殺死了,我肯定地、負責任地說,他這輩子不會生病了,你們趕快到收費處交酒精的錢吧!……
我打斷他的話,說夥計咱們不說這些嚇人的話好嗎?咱們說點愉快的話好不好?他皺著眉頭說,嘿,滿肚子都是苦水啊,哪裏去找愉快的話?我說那就什麼也不說了,喝酒,吃菜!他夾起一塊豬皮凍,哧溜一下子吞了下去,然後又夾了一塊,然後又是一塊。他說這皮凍還行,很有咬頭,但味道有點怪,很可能是加了水膠,咱們那地方的小飯館裏做豬皮凍百分之九十地要加水膠。我說,行了,夥計,咱們倆都是地瓜麵的肚子,的確涼的褲子,沒那麼多的講究。他說,對,你說得很對,人不能忘本,樹不能忘根。不過,現在地瓜麵已經是很高級的食品了,現在地瓜比蘋果還要貴,地瓜麵比富強粉還要貴。的確涼現在不值錢了,但要倒回去三十年,誰能穿上條的確良褲子那還得了嗎?倒回去三十年,別說的確良褲子,就是混紡的人造棉褲子,穿到腿上就像粉皮一樣滴裏嘟嚕的那種,也像老虎皮一樣珍貴。他說,你大概還沒忘記吧?你第一次到你老婆家去認門,就借了我那條黑色的人造棉褲子。你小子抽煙時還把我的褲子燒了一個窟窿。我說:有這種事?我怎麼不記得了?他說,這種事你當然不會記得了,你不記得我記得。你把我的褲子燒壞,自己不敢來還,讓你姐姐來還,你姐姐說了一大堆賠不是的話,還送給我家三個雞蛋。說句不客氣的話,如果當初沒有我那條人造棉褲子,你老婆肯定不會看中了你,即便你老婆看中了你,你丈母娘也看不中你,俗話說得好,“人靠衣服馬靠鞍”嘛!我聽人家說過,你從你丈母娘家出來後,你丈母娘就跑到大街上去宣傳:俺家那位沒過門的女婿,穿著一條人造棉的黑褲子,走起路來,簡直是飄飄如仙!——就憑著當年我借給你褲子成就了你的金玉姻緣,他說,讓你請我吃一桌生猛海鮮也不為過。我說你就閉著眼瞎編吧,但要我請你吃生猛海鮮那是不可能的。他說,看把你嚇得那個小樣!你請我去吃我也不會去,你們這些小雞巴官,貪點小汙受點小賄,提心吊膽的怪不容易,我怎麼忍心吃你的生猛海鮮?我早就告訴過你,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你也能算上個縣級幹部?還正縣級呢,看看你這副熊樣子,連個正鄉級都不如,咱們鄉那個黨委書記,坐著奧迪,手持大哥大,老家一個老婆,縣城裏一個老婆,在鄉裏還和婦女主任睡一個被窩子。重婚?我說你怎麼這樣弱智呢?老家的老婆是離婚不離家,鄉裏的老婆是睡覺不結婚,人家根本就不會幹犯法的事。抽煙靠送喝酒靠貢自己的工資基本不用自己的老婆基本不動,三年鄉鎮長,十萬雪花銀,你還在這裏混個什麼勁?我要是你,早就回去了。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你如果真回去了,別說鄉鎮長輪不到你當,連個村支部書記也輪不到你的頭上。往最好裏說,能把你安排到文化局當個副局長,那你也要準備好兩萬元送給縣委書記的老婆(咱縣的書記的老婆做了一次人工流產手術就收了八十萬元的紅包,她每年人流二次),否則,頂多把你安排到一個即將破產的廠子裏當個工會副主席。咱們縣裏那家欠了銀行二億八千萬元貸款、與安哥拉合資的長毛兔皮加工廠,光部隊轉業下來的團級幹部就安排了四個,三個正團級當了工會副主席,一個副團級當了收發室主任兼保安隊隊長,這人在部隊時是訓練標兵,最擅長的是射擊投彈拚刺刀,現在打的都是電子仗,連敵人的影子還沒見到戰爭就已經結束了,所以他空有一身硬功夫也被淘汰了。他對收收發發不感興趣,這是退休老頭子幹的活兒,他的興趣在保安隊上。他用百分之一的精力抓收發工作,用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訓練保安隊。他自己動手,做了二十多杆木槍,發給那些小夥子每人一杆,然後帶著他們在廠辦大樓前摸爬滾打。死氣沉沉的中外合資長毛兔子加工廠頓時變得生氣蓬勃,好像蠍子窩裏捅了一棍。那些穿著黑製服的小保安們手持木槍,對著辦公樓前的一排稻草人,一個個吹胡子瞪眼,咧開嗓子吼叫:殺——殺——殺——!那個副團長站在一邊,軍裝嚴整,隻是缺了帽徽和領章,活像一個黑金剛,這樣的人放在抗日戰爭年代,稍一努力就是個特等英模,他這人真是生不逢時啊!他站在耀眼的陽光下,冰冷的目光從他的帽簷下射出來,生鐵丸子般的口令從他的口裏噴出來:兔子——刺!兔子——刺!他的口令把那些廠裏的閑官和過往的行人弄得莫名其妙,都說這個團副怎麼張口就罵人呢?就算是兔子皮加工廠,與兔子靠得近,也不能讓“兔子——刺”啊?一個小保安從隊列裏走出來,把木槍一扔,說:隊長,俺不幹了,跟著你幹掙不到多少錢,累得賊死,衣服沒有幹的時候,還被您當兔子罵來罵去。團副怒吼著:把槍撿起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扔掉武器。小保安被團副的氣勢給威住了,低聲嘟噥著說:撿起來就撿起來,發那麼大的火幹什麼?團副大聲說:你們都給我好好聽著,不是“兔子——刺”是“突刺——刺!”保安們鬆了一口氣,說:原來不是“兔子刺”,那我們就放心了。在敞亮的大辦公室裏看景的幹部們也鬆了一口氣,說:啊,原來是“突刺刺”,不是“兔子刺”,這樣我們就放心了!你知道這個團副是誰?他就是我老婆的舅舅,我老婆的舅舅就是我的舅舅,你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