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訓練保安隊,沿用著六十年代大練兵的方式。他要求那些在蜜罐子裏長大的小保安們帶著濃厚的階級感情練。那些小保安大睜著眼睛,迷茫地問:隊長,啥叫階級感情?我舅舅懵了片刻,歎息道:完了,完了,這一代青年徹底完了,連階級感情都不知為何物,我們的紅色江山怎麼能保證不變顏色?我舅舅說,依著他當年的脾氣,非每人給他們一頓槍托子不可,但他們不是軍人,無知也不是錯誤是錯誤也不能打,打了就要犯國法,再說了,孩子無知是大人的錯誤,要打也隻能打大人。我舅舅沒法子,隻好拿出大閨女繡花的好脾性,對這群無知的青年循循地誘導。我舅舅問他們,孩子們,你們不懂啥叫階級感情,但你們懂不懂階級仇恨?小保安們一個個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似的說,不懂,不懂。我舅舅說,你們知不知道蔣介石?小保安們說:蔣介石?蔣介石是誰?俺們村子裏沒有姓蔣的。我舅舅說,你們知不知道還鄉團?小保安們說:還鄉團是個什麼團?我舅舅連連歎息,問:這麼說吧?你們最恨的是誰?一個小保安大聲地喊:我最恨的是俺村的支部書記,那家夥貪汙提留款,把電費提高到三元錢一度,俺爹不交電費,他一拳打破了俺爹的鼻子,還讓他的狗腿子掐了俺家的電線,拉走了俺家的牛!一個小保安說:我最恨的是俺村的村長,他把俺家的地界石偷偷地挪了兩米,俺哥找他講理,他不講理,一個電話把他在鄉公所當聯防隊員的兒子叫回來,用麻繩子把俺哥捆到了鄉公所裏,他們說俺哥毆打革命幹部,破壞社會治安,打得俺哥鼻青臉腫,還要俺爹拿一千元錢去贖人。小保安們七口八舌地控訴著他們的仇人的罪行,小臉有的紅,有的白,有的青,有的黃,全都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舅舅心中暗暗吃驚,連忙打住了話頭,說:好了好了,隻要你們心中有仇人,咱們這兵就能練出個名堂來。從現在起,你們就把麵前的稻草人,想象成你們最恨的人,然後就用刺刀捅他們!開始吧,我舅舅像一個執刑官一樣發號施令:突刺——刺!那些小保安就像打了興奮劑似的,一個個雙眼發紅,噴吐火焰,對著那些稻草人就下了狠手,有的一邊刺還一邊破口大罵,弄得兔子皮加工廠裏殺氣騰騰,過往的行人駐足觀看,有人還問:這是怎麼啦?有人回答:拍電影呢!
他夾起一個花生米扔到口裏,說,這件事很轟動的,兔子皮加工廠被評為民兵訓練先進集體,報紙和電台都做過報道,市電視台還來錄過三天像。一俊遮百醜,我舅舅這一呼隆,給臭名昭著的兔子皮加工廠塗了脂抹了粉,我舅舅成了大名人,廠長也成了省人大代表。縣裏那些瀕臨滅亡的工廠紛紛學習兔子皮加工廠的經驗,高價聘請轉業軍人,訓練門衛保安隊。但等到他們的保安隊訓練出來之後,兔子皮加工廠已經倒閉了。你猜猜兔子皮加工廠的廠長是誰?就是我們小學時的同學小馬圈呀!啊啊,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肖夢娟啊!她的外號叫小馬圈,對,她的外號叫小馬圈。他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的外號還是你給她起的。想當初你小子迷上了她,天天回家拿地瓜給她吃,開春後的地瓜,甜得賽過了蘋果,你用小刀把地瓜切得一片片的放在她的眼前讓她吃,我們跟你討片吃,你不給我們吃,還在我們眼前晃動那把刀子。小馬圈吃了你的地瓜,不但不念你的好,還到老師那裏去告你的狀,說你當著她的麵說學校是監獄,老師是奴隸主。老師連忙把你的話向校長做了彙報,校長很重視,用小繩子捆著你往公安局裏送,公安局問了案情,說這孩子犯的是一般性的錯誤,應該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校長把你押回來,召開全校大會,讓你在全校師生麵前做檢查,你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態度不錯,認識錯誤比較深刻,沒開除你的學籍,因為你年齡太小也沒好意思把你打成反革命,對你很溫柔,給了你一個警告處分,這樣才把你從癡迷中喚醒過來,你小子一怒之下就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小馬圈後來出息大了,小學剛剛畢業就調到公社宣傳隊裏當了獨唱演員,最拿手的歌是那首陝北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豔豔》,她的嗓子就像小喇叭似的,清涼無比,簡直就是一塊薄荷糖。你還記得那首歌的調子嗎?我搖搖頭,我搖頭的意思根本不是說我把那支歌的旋律忘了,我是想起了往事心中感慨他卻以為我把旋律忘了。他喝了一口啤酒,清清嗓子,說:你這就是忘本,怎麼把這首歌都給忘了呢?我給你哼一哼吧,於是他就哼哼起來。他的聲音起初很低,甚至還有幾分抒情,還挺像那麼回事。但哼了幾句後,他就忘乎所以,放開了他那個毛驢嗓子吼起來。老頭和老太太手上沾著白麵跑出來,問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沒發生任何事,我這個同學正在唱歌懷舊呢!老太太說:小點聲,把警察招來就夠你們喝一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