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越說離我們的虎須越遠,不過聽起來倒是蠻有意思。我童年時聽老人講古,說那袁世凱是個大鱉變的,他的衙門裏安著很多巨大的水缸,缸裏盛滿清水,說袁大人辦一會兒公就必須跳到水缸裏去泡一會兒,可見即便已經轉世為人了,鱉性還是難改。那時候還沒有自來水,衙門裏用水全靠人挑,袁世凱的衙門裏用的挑水夫比別人要多好幾倍。我長大後學曆史,看到了一段史實,說袁世凱主政山東時,因為瘋狂鎮壓義和團,激起了人民的不滿,說巡撫衙門內的照壁上,讓人畫上了一隻大鱉,旁邊還題了一首詩:殺了圓圓鱉,我們好過節;殺了圓鱉蛋,我們好吃飯。這事把袁世凱嚇得不輕,因為那個人能在警備森嚴的巡撫衙門裏畫圖寫字,說明那個人武功高強,膽量過人,如果他想取走袁世凱的頭,大概也費不了多少工夫。我後來去過太湖,在黿頭渚那兒,突然明白了人們為什麼硬說袁世凱是個大鱉變的。黿者,袁也。
這時,老頭子已經將那盤餃子的汁水兒全都吸盡了。他用那兩隻生滿了鱗片兒的手,把桌子上的餃子角兒全都捧到了盤子裏,與那些被咬去角兒的餃子混合在一起。這盤餃子除了沒汁水兒什麼都不缺了。他將盤子端到我們麵前,麵帶著慈祥的笑容,不斷地打著嗝,好像吃撐了。我心中充滿了怒火,感到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我雙手扶著桌子邊沿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們是叫花子嗎?老太太冷笑著,說:年輕人,坐下,坐下,發那麼大的火幹什麼?她的目光裏似乎有一種很毒辣的物質,逼得我心中毛虛虛的。我不由自主地坐下,心中的火氣正在熄滅,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理不直氣也不壯,好像欠著他們一筆賬。老太太說:你以為你們是什麼大人物?你的出身難道比光緒皇帝還要高貴?光緒皇帝吃的餃子,也是我家老頭子咬過的。連堂堂的皇帝都不嫌棄,你算個什麼東西,竟敢跑到這裏來拿大?告訴你,願意吃,就抓緊了時間麻利地吃,不願意吃,就結賬給我走,別讓我看到你,看到你我就心中氣兒不順。我還想爭辯,馬可拉拉我的衣角,說:夥計,別說了,坐下吃吧,在人房簷下,不得不低頭,識時務者為俊傑。他說著,就夾起一個破餃子,放進了口裏。從餃子一入了他的口那霎,我就看到他的表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臉上的表情是驚喜,毫無疑問的驚喜,貨真價實的驚喜。他顧不上理我,第一個破餃子還沒咽下去,又把第二個餃子塞進了嘴裏。他手裏的筷子也扔了,用手抓著往嘴裏塞。我懷疑地問他:好吃嗎?他根本不理我,既不回答我的問話,眼睛也顧不上看我了。他把餃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裏塞著,撐得兩個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如果再過五分鍾,他就會把盤子裏的餃子全都吃光。而且分明有一股極其鮮美的氣味鑽進了我的喉嚨和鼻子。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我跟馬可都是農民子弟,既然他不嫌髒,我有什麼理由嫌髒?既然他吃得那樣子奮不顧身,我還假幹淨什麼?吃這個狗娘養的,不吃白不吃。我捏起一個餃子塞進口裏。吃完了第一個餃子,我就忘了虛榮,無怪乎人們常說,世界上的東西,好吃不如餃子。這是什麼餡的呀?我坦率地說,這輩子我還真沒吃過如此好吃的餃子。老太太說:你這個伴兒,不是想吃老虎肉嗎?老虎肉弄不到,但我們昨天夜裏抓了一個耗子,就剝了皮,剁成餡,讓你們倆嚐嚐鮮。怎麼樣,味道不錯吧?
我說,惡心死了,我要到工商局去告你們!老太太笑著說,去吧,告去吧,我們巴不得你去告,工商局局長是我的重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