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則從炸開的缺口中蜂擁而入。他們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見金銀就搶。火光衝天,哭聲
動地。武昌城被湘勇攻下了。
天還沒亮,當城內烽火彌漫,各處巷戰還在進行的時候,曾國藩便帶著郭嵩燾、劉蓉、
陳士傑等一班幕僚,在王絰老湘營一百勇丁的保護下,乘馬由望山門進了城。看到湖廣第一
大名城已由自己收複,曾國藩心裏有著說不出的激動。他轉過臉,笑著對劉蓉說:“孟容,
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劉蓉也笑道:“此情此景,也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曾國藩念道:“明月半勾森畫戟,秋風萬裏入悲笳。何當一鼓幽燕氣,縛取天驕祀莫
邪。這詩簡直就為今夜而作。”
劉蓉也念道:“國家聲靈薄萬裏,豈有大輅阻孱螳。立收烏合成齏粉,早晚紅旗報未
央。”
二人在黑夜中相視大笑。郭嵩燾在一旁不服氣地說:“你們都有舊作應了今日的情景,
唯獨我沒有。”
“別人都說郭大有七步之才。你沒有舊作,吟一首新詩也好嘛!”曾國藩笑著慫恿。
“好哇,我就作一首給你們看看。”一陣輕哼細吟之後,郭嵩燾高聲念道:“江畔狼煙
起中宵,頻年民氣半枯凋。文人也有雄豪夢,夢駕長鯨控海潮。各位說如何?”
“好詩,真是好詩!”曾國藩用鞭子輕輕敲著馬背,由衷地讚歎。
走在後邊的王錱,見他們幾個吟詩,心裏早就癢癢的了,聽曾國藩稱讚郭嵩燾,終於忍
不住叫起來:“你們稱讚郭翰林的七步之才,就看不起我這個未中舉的王錱。”
劉蓉說:“你未中舉,我也未中舉,誰看不起你了。你不做聲,哪個知道你有無比雅
興。”
王錱為人最好強,他見郭嵩燾七步成詩,也說:“看我也來個七步成詩。”
隻聽見馬蹄踏踏響中,王錱也念道:“浩劫名城將息兵,書生今夜建功名。十年寒窗堪
回味……”
念到這裏忽然卡殼了。郭嵩燾喊:“已經十多步了!”
陳士傑也催道:“快結尾呀!”
王錱沉思一下,不慌不忙地提高聲調:“不負深宵對短檠。”
眾人一齊說:“結得好!”
曾國藩喜道:“還是璞山這首後來居上,今天詩社的鼇頭讓他占了。”
大家正在得意時,彭毓橘在一旁突然大叫:“當心冷箭!”
曾國藩趕緊把頭低下,隻聽見腦頂一陣風過去,帽子已掉到馬屁股後,他嚇得出了一聲
冷汗,憤怒地命令:“彭毓橘,帶人把這棟房子圍起來!”
彭毓橘和王錱將一百湘勇分成兩組,從左右兩邊包抄射出冷箭的那棟房子。經過一場激
烈搏鬥,除戰死者外,守在這棟房子裏的十多名太平軍兵士全部被湘勇捉住了。曾國藩等人
進了附近一家茶館。茶館主人早已嚇跑,留下空蕩蕩幾間房子。彭毓橘和王將這十多名太平
軍押了進來,曾國藩餘怒未消,凶惡地問:“剛才是哪個射的冷箭,有膽量的,在本部堂麵
前站出來!”
隊伍裏一人應聲答道:“是你爺爺射的,怎麼樣?隻可惜射高了點,再矮一寸,你早就
魂歸西天了。”
曾國藩盯著這人。他很驚訝這個矮矮小小的單薄漢子,竟然有這樣大的膽量,一點都沒
有將他這個攻克名城的湘勇統帥放在眼裏。曾國藩心裏沮喪,突然吼道:“你這個倒行逆施
的賊匪,死到臨頭,還如此放肆!你可知隻要我一句話,你腦袋就要搬家嗎?”
那漢子大笑道:“你爺爺魏逵如果怕死,早就躲起來逃走了。你不必羅嗦,要殺要剁,
隨你的便。”
曾國藩一聽“魏逵”二字,心裏想:“這人就是串子會的大龍頭,那個被人說成是青麵
獠牙的土匪嗎?”
他走近魏逵身邊,仔細再看一看,除滿臉倔強外,清清秀秀的五官中沒有一絲匪氣。他
奇怪地問:“你就是串子會的魏逵?”
魏逵圓睜雙眼,對著曾國藩臉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曾剃頭,你這個沒人性的畜牲,
好端端的林秀才被你害死。老子今日若有刀在手,恨不得剝了你的皮!”
曾國藩勃然大怒,叫道:“統統拉出去,挖眼剖腹,淩遲處死!”
曾國藩想起那次受羅大綱訓斥的恥辱,想起嶽州出逃的狼狽,尤其是誤中奸計,靖港慘
敗、投水自殺的醜態,心裏頓時燒起萬丈怒火,他以不可遏製的憤怒對彭毓橘下令:“立即
向全城傳達我的命令,凡膽敢抵抗的長毛,抓到後,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剜目淩遲!”
六來了個滿人兵部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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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武昌的當天下午,楊載福指揮水師又一舉克複漢陽城。曾國藩的報捷奏折,以日行
六百裏的速度向京師飛送。不久,上諭下達,嘉獎同日攻克武昌、漢陽之功,並任曾國藩為
署理湖北巡撫。曾國藩沒有想到,早在武昌將克未克之時,荊州將軍官文已派人和署湖廣總
督楊霈取得聯係,先行向鹹豐帝報捷。楊霈因此由署理改為實授。曾國藩事後知道,心裏很
不好受。但畢竟有個一省最高長官的職務了,今後籌餉調糧調人,都可以由自己專斷,不需
仰人鼻息,這是值得寬慰的事。但想到尚在守製期中,如果不作點推讓,難免招致物議。他
給皇上上了一道謝恩折:
武漢克複,有提臣塔齊布之忠奮,有羅澤南、胡林翼、楊載福之勇鷙,有彭玉麟、康福
之謀略,故能將士用命,迅克堅城,微臣實無勞績。至奉命署理湖北巡撫,則於公事毫無所
益,而於私心萬難自安。臣母喪未除,葬事未妥,若遠就官職,則外得罪於名教,內見譏於
宗族。微臣兩年練勇、造船之舉,似專為一己希榮徼功之地,亦將何以自立乎!
後麵再奏,洪楊雖已受挫,然長江下遊兵力強盛,未可輕視,擬將湖北肅清,後方鞏固
後,再水陸並進,直搗金陵。
剛拜折畢,親兵報,衙門外有官員來拜見。曾國藩正與親兵說話間,來人已昂首進了衙
門,說:“曾大人,下官奉朝命來大人衙門報到。”
說著遞上一個手本。曾國藩看那上麵寫著:德音杭布,鑲黃旗人,由盛京兵部郎中任上
調往曾國藩大營效力等等。曾國藩看了這道手本,心裏大吃一驚,暗思這樣一個人物,朝廷
何以差他到我這兒來,我又如何位置他呢?他在看手本的同時,以兩眼餘光將來人打量了一
下。隻見那人三十五六歲年紀,豐腴白淨,是個極會保養的人。曾國藩滿臉堆笑地招呼:
“請坐,請坐。貴部郎光臨,不勝榮幸。此處池小塘淺,難容黃河龍鯉。請問貴部郎台甫大
號。”
“下官賤字振邦,小號泉石。”
“部郎懷振興邦國之抱負,又有優遊林泉之胸襟,實為難得。”
“大人過於推許了。”德音杭布得意地笑起來。“大人一舉收複武昌、漢陽兩大名城,
為國家建此不世功勳,下官十分欽敬。朝廷派下官來,雖說是襄助軍務,但下官認為,這不
啻一個學習的好機會,故欣然前來,望得到大人朝夕教誨。”
“部郎為朝廷鎮守留都,功莫大焉。湘勇得部郎指教,軍事技藝將會與日俱進。國藩今
後亦有良師,匡誤糾謬,少出差錯,無論於國於已,部郎此來,賜福多矣。”
“大人客氣。請問武昌城內局麵如何?”
“近日已漸趨安靜,各項善後事宜正在順利進行。隻是常有小股長毛隱藏在街頭巷尾,
不時向我軍偷襲。部郎若不在意,過兩天,我陪部郎調到城內各處走走。”
德音杭布聽說城內尚不安定,心中有幾分害怕,便說:“好,過幾天再去吧!這兩天我
想與各位同寅隨便晤談,借此熟悉情況。”
曾國藩心想:看來這角色不安好心,得多提防才是。略停片刻,曾國藩換了一個話題:
“部郎過去到過武昌嗎?”
“下官過去一直在京中供職,前幾年調到盛京,除開京城到留都這段路外,其他各處都
沒去過。久聞武昌名勝甚多,隻是無緣一覽。”
“這下好了,待戰事平息後,學生親陪部郎去登龜蛇二山,憑吊陳友諒墓、孔明燈,看
看古琴台、歸元寺。”
德音杭布大喜:“是啊,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武昌自古便是九省通衢之
地,好看的地方多啦。隻是不敢勞動大人陪同,待下官一人慢慢尋訪。”
“部郎高雅,學問優長,實為難得。”
“慚愧,要說讀書作詩文,下官隻可謂平平而已。隻是平生有一大愛好,便是收藏字畫
碑版,可惜戰火紛亂,旅途不靖,不曾帶來,異日到了京師,再請大人觀賞。”
曾國藩想起自己竹箱裏正藏著一幅字,便笑著說:“國藩亦好此類東西,隻是沒有力量
廣為收集。現身旁隻有一幅山穀真跡,不知部郎有興趣一看否?”
德音杭布立即興奮起來,說:“下官能在此地看到山穀真跡,真是幸事。”
曾國藩本想要王荊七去臥室取來,突然想起郭子儀當年洞開居室,讓朝廷使者自由進出
的故事,便說:“部郎若不嫌國藩臥室齷齪,便一同進去如何?”
“大人起居間,下官怎好隨便進去。”
“部郎乃天潢貴胄,若肯光臨,真使陋室生輝。”
德音杭布雖是滿人,但與愛新覺羅氏並無血緣關係,聽此出格之頌,他樂得心花怒放,
連忙說:“難得大人如此破格款待,下官真受寵若驚了。”
曾國藩領著德音杭布進了臥室。門一打開,簡直令德音杭布不敢相信,這便是前禮部侍
郎、現二萬湘勇統帥的居室!
隻見屋內除一張床、一張書案、兩條木凳、三隻大竹箱外,再無別物。床上蚊帳陳舊黑
黃,低矮窄小,僅可容身。床上隻鋪著一張半舊草席,草席上壘著一床藍底印花棉被,被上
放著一件打了三四個補釘的天青哈拉呢馬甲。屋裏唯一飾物,便是牆上掛的當年唐鑒所贈
“不做聖賢,便為禽獸”的條幅。德音杭布自幼出入官紳王侯之門,所見的哪一家不是紙醉
金迷,滿堂光輝!雖是戰爭之中,但原巡撫衙門裏一應器具都在,盡可搬來,也不須如此寒
傖。早在京城,就聽說過曾國藩生性節儉的話,果然名不虛傳。德音杭布感慨地說:“大人
自奉也太儉樸了。”
曾國藩不以為然地說:“學生出身寒素,多年節儉成習,況軍旅之中,更不能鋪張。”
說著自己打開竹箱。德音杭布見竹箱裏黑黃黑黃的,又笑著說:“大人這幾隻竹箱真是地道
的湖南物品,在北方可是見不到。”
“在我們湖南,家家都用這種竹箱盛東西,既便宜又耐用。不怕部郎見笑,這幾隻竹
箱,還是先祖星岡公手上製的,距今有四十餘年了。”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歎。竹箱裏半邊擺著一疊舊衣服,半邊放著些書紙雜物,並無一件
珍奇可玩的東西。曾國藩慢慢搬開書,從箱底拿出一個油紙包好的卷筒來。打開油紙,是一
幅裝裱好的字畫。德音杭布看上麵寫的是一首七絕:“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當湖水麵,銀山堆裏看青山。”詩後麵有一行小字:“崇寧元年春山穀雨中登嶽陽樓
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說:“這的確是山穀老人的真跡,這兩個‘山’字寫得有多
傳神,正是山穀晚年妙筆。實在是難得的珍品。這幅字,大人從何處得來?”
“那年我偶遊琉璃廠,從一個流落京師的外省人手裏購得。那人自稱是山穀後裔,因貧
病不得已出賣祖上遺物。”
“花了多少銀子?”
“他開口一百兩。我哪裏拿得出這多,但我那時正迷戀山穀書法,便和他討價還價,最
後忍痛以六十兩買來了。”
“便宜,便宜!要是現在,二百兩也買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畫,對著窗欞細看,心中捉摸著如何要過來才好。過了一會,德音杭布
說:“大人,我在京師聽朋友們說,大人寫得一手好柳體字。”
曾國藩微笑著說:“哪裏算得好,不過我早年的確有心摹過柳誠懸的字,後來轉向黃山
穀,近來又頗喜李北海了。結果是一種字也沒寫好。學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維說:“這正是大人的高明處。老杜說轉益多師是吾師,集各家之長,乃能
自成一體。改日有暇,下官還想請大人賜字一幅,好使蓬蓽增輝。”
“部郎過獎,部郎看得起,學生自當向部郎請教。”
“下官最好趙文敏的書法。聽人說,趙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識兩派之分
究竟在何處,敢請大人指撥。”
曾國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還是有意考問自己,稍為思索一下,說:“所
謂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趙文敏的確集古今之大成,於初唐四家內,師虞永興而參
以鍾紹京,以此上窺二王,下法山穀,此一徑也;於中唐師李北海,麵參以顏魯公、徐季海
之沉著,此一徑也;於晚唐師蘇靈芝,此又一徑。由虞永興以溯二王錱及晉六朝諸賢,此即
世所謂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歐、褚及魏、北齊諸賢,世所謂北派。以餘之愚見,南派以神韻
勝,北派以魄力勝。宋四家,蘇、黃近於南派;米、蔡近於北派。趙孟?欲合二派為一。部
郎喜趙文敏,看來部郎書法,既有南派之神韻,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裏甚是高興,說:“大人過獎了。下官不過初學字,哪裏就談得上兼南北派
之長。不過,今日聽大人之言,以神韻和魄力來為南北書派作分野,真是大啟茅塞。大人學
問,下官萬不及一也。常聽人說,張得天、何義門、劉石庵為國朝書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
看待?”
曾國藩說:“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麵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
獻、歐、虞、顏、柳,一點一畫,其麵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氣亦全無似處。本朝張得天、何
義門雖號稱書家,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至於劉石庵,則貌異神亦異,竊以為本朝書法之大
家,隻劉石庵配得上。”
德音杭布見曾國藩說得興致很濃,知火候已到,遂又拿起桌上的山穀字跡,看來看去,
以一種愛不釋手的神態說:“下官家中藏著幾幅蘇軾、米芾、蔡京的真跡,隻有山穀的字,
一幅也沒覓到。”
曾國藩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接話:“這幅字就送給部郎吧!”
“大人珍藏多年的東西,下官怎能守愛。”
曾國藩心裏冷笑,嘴裏卻很誠懇地說:“蘇、黃、米、蔡,在部郎處是三缺一,在學生
處是一缺三,自來少的歸多的,這有什麼話說!何況古玩字畫,究竟比不得金銀珠寶。在識
者眼中有連城之價,在不識者眼中無異廢物。部郎熱心收藏字畫,真乃高雅之士。山穀這幅
字存於部郎家,也甚相宜。再說兵火無情,萬一我這竹箱被燒被丟,連累了這幅字,豈不可
惜。”
說罷,親手將這幅字卷好送給德音杭布。德音杭布頗為感動地說:“大人厚賜,下官卻
之不恭,來日方便,下官便托人送到京師,定為山穀老人妥藏這一珍品。”
這天深夜,三樂書屋裏,曾國藩和劉蓉在悄悄說話。曾國藩說:“一個堂堂滿郎中,不
在盛京享福,卻要跑到我這兒受苦,豈不怪哉。”
劉蓉沉默良久,說:“此人怕不是來讚襄軍務的,我看是來監視湘勇的。”
曾國藩點點頭,說:“我也有這種懷疑,所以今天給他灌了不少米湯。”
“此人德性如何?”
“是個標準的八旗子弟:心眼多,擺闊,貪財,好享受,無真才實學。”
曾國藩又把送黃庭堅字的事說了一遍。劉蓉說:“可惜。一件稀世之物落入俗人手裏,
山穀有知,九泉當為之下淚。”
曾國藩笑道:“那是一件贗品。”
“此話怎講?”劉蓉驚問。
曾國藩說:“這幅字是我的一個學生送我的,他說是他的朋友臨摹的,其人有亂真之
技。這幅山穀字臨摹之妙,令我歎為觀止,便一直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做了一份厚禮。”
劉蓉樂道:“你的學生有這樣的朋友,以後也給我臨摹一幅。”
曾國藩笑了笑,未作答複。過一會,又說:“我原本想過幾天自己陪他到各處去看看,
後來又覺得不妥。這種人,自以為出身高貴,長期廁身於顯赫之中,本來就目空一切,倘若
真的奉有密令,更加不可一世。我如陪他,他會以為我巴結他,尾巴更會翹到天上去。我有
意壓壓他的氣焰,暫涼幾天。你去陪陪他,也借此觀察一下,套套他的話,以便心中有
數。”
劉蓉說:“這話不錯,但這種人也得罪不得。他不是鮑起豹、清德那樣的人。我看,過
幾天還得給他派個仆人,好好服侍他。”
說完,向曾國藩詭譎地一笑。曾國藩明白劉蓉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說:“還是小亮
想得周到,明天就給他派一個可靠的仆人。”
七明知青麟將要走向刑場,曾國藩卻滿麵笑容地說:我將為兄台置酒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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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一麵委派塔齊布、李元度在城內搜捕殘留的太平軍,整頓三鎮秩序;一麵派胡林
翼、羅澤南帶勇到孝感、天門、沔陽一帶圍剿駐紮在那裏的西征軍,以便安定湖北,並起拱
衛武漢的作用。他計劃把湖北穩定之後,再出師江寧。
謝恩折拜發後的第十天中午,親兵報“折差到”。曾國藩好生奇怪:這會子又有什麼諭
旨呢?對謝恩折的批複,再快也得過三四天才到武昌。曾國藩跪在香案前,聆聽上諭:曾國
藩著賞給兵部侍郎銜,辦理軍務,毋庸署理湖北巡撫。陶恩培著補授湖北巡撫,未到任之
前,湖北巡撫著楊霈兼署。曾國藩、塔齊布立即整師東下,不得延誤。
曾國藩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任命署理湖北巡撫後十天的第二道上諭!他謝恩後,怏怏
回到臥室,百思不解。倘若是皇上在接到辭謝奏折後再下這道上諭,也還可以說得過去。
上次辭署撫折是九月十三日拜發的,兵部火票上清楚說明九月十二日內閣奉上諭。這分
明不是聖衷對辭謝的接受,而是對前命的否定。更使曾國藩不舒服的是,湖北巡撫一職,居
然由毫不相幹的陶恩培來補授。這個對頭平白無故地,半年之間兩獲遷升,湘勇流血奮戰奪
得的城池,竟然由他來主宰,真正應了湘鄉的一句老話:牛犁田,馬吃穀,別人生兒他享
福。什麼人來湖北當巡撫都可以,唯獨這個陶恩培,曾國藩怎麼也不能接受。他心裏氣憤不
過,加之幾天來接連熬夜,竟然病倒了。
曾國藩剛和衣躺下,德音杭布便走進屋來。
“滌生兄,哪裏不舒服呀?”早兩天,為著表示親昵,曾國藩稱德音杭布為“泉石
兄”,也要他叫自己“滌生”。“他從哪裏嗅到了氣味?”曾國藩厭惡地想,隨即從床上坐
起來,笑道:“泉石兄,請坐。弟偶得采薪之憂,何勞仁兄過訪。”
“聽說剛才來了諭旨,仁兄官複原職,弟特來恭賀。”
“剛送走折差,他就什麼都知道了。誰先告訴了他,待會兒要嚴查。”曾國藩心裏想,
嘴上卻說:“皇上厚恩,國藩無以報答。”順手把上諭遞給德音杭布。德音杭布瀏覽一下,
隨口問:“仁兄擬何時整師東進?”
“十天後出兵。”曾國藩答得幹脆。
“羅澤南、胡林翼遠在天門、沔陽,能趕得到嗎?”
“速發急令召回,可以趕得到。”
停了一會,德音杭布說:“我看仁兄上個折子給皇上,一請不要撤署理巡撫之職,沒有
地方實權,糧餉籌措有困難。二請稍緩出兵,待湖北經理有頭緒後再出不遲。仁兄,這可是
弟之貼心話,完全為仁兄日後大業著想。”
這番話若從湘勇其他人口中說出,曾國藩一定會欣賞,這的確是真心為湘勇和他本人著
想的建議,但對眼前這個朝廷派來的滿郎中,曾國藩有著十二分的戒備。他淡淡笑道:“皇
上聖命,便是弟之大業,弟向來不敢有個人事業。署湖北巡撫一職,我早有辭謝折上奏皇
上,請皇上收回成命。現改賞兵部侍郎銜,已是皇上破格之優待。弟母喪未除,本不應接
受,隻是為此再瀆皇上聖意,於心不安,故勉強拜受。我身在軍中,不宜兼地方之職,有朝
廷調遣,餉糧亦不必憂。泉石兄,你在兵部任職多年,於軍事卓有建樹,來日商議東進事,
還請仁兄多出良策,弟仰之久矣。”
德音杭布剛出門,派給他當仆人的蔣益澧便進來悄悄報告:“折差將兵部一封密信送給
了德音杭布,他看後立即就燒了,不知裏麵說些什麼。”
曾國藩說:“這兩天他必定有些活動,你注意盯著,隨時報我。”
被德音杭布一衝擊,曾國藩的精神倒恢複了。聖命不可違抗,出師在即,一件思之已久
的事,要在離開武昌時辦好。
他將康福喚進來,要他立即調集武漢三鎮的好鐵匠,五天之內用上等好鐵打造一百把小
腰刀。又親自在一張白紙上畫了腰刀的式樣:長九寸,闊一寸,不求花俏,但求鋒利,每把
刀上刻“殄滅醜類,盡忠王事。滌生曾國藩贈”十四個字,並依次編號。康福問:“打造這
多腰刀送給誰?”
曾國藩對他揮揮手:“快去辦吧,過幾天就知道了。”
這時親兵進來,呈送一分湖廣總督楊霈的谘文。曾國藩看谘文內轉抄一道諭旨,皇上命
楊霈立即捉拿失地出逃的前鄂撫青麟就地正法。曾國藩心中一陣急跳,一種負疚的心情不期
而然地冒了出來。他決定馬上去見見青麟。他要借此稍釋自己的歉疚心理,更重要的是,他
要堵住青麟的嘴。萬一青麟覺察到已被出賣,臨死時不顧一切地說出獻俘真相,若再捏造事
實,反咬一口,那豈不壞了大事!
武昌、漢陽的同日克複,給青麟帶來希望。他欽佩曾國藩的軍事謀略,更感謝他為自己
將功補過所出的好主意。青麟哪裏知道,曾國藩給朝廷的報捷折裏,壓根兒就沒提青麟一個
字。謹慎老練的曾國藩非常清楚,為舍城逃命的巡撫說情,無異於捋虎須,必然引起皇上的
震怒,而以獻巡撫為名獲取長毛的信任,又置大清王朝的尊嚴何在?曾國藩決不會因一個貪
生怕死的青麟,而有損自己和湘勇的前程。武昌、漢陽同日克複,這是湘勇成立以來所取得
的最大勝利,也是自太平軍起事來,朝廷方麵所獲得的最大軍事成就,它應當是一幅輝煌燦
爛、完美無缺的大捷圖,不應當,也不允許有一絲敗筆。
正當青麟一個人在學政衙門裏,思量今後如何報答曾國藩時,仆人報“曾大人來訪”,
青麟慌忙走出門來。曾國藩滿臉堆笑走下轎,拉著青麟的手說:“墨卿兄,國藩這幾日軍務
倥傯,未遑探望,想我兄諒解。”
青麟感動地說:“武昌、漢陽光複,萬事叢雜,全賴滌翁你一人支撐,此時正是一沐三
握發、一飯三吐哺的時候,且青麟乃待罪之身,能活到今日,已蒙滌翁恩德不淺,還有什麼
諒解不諒解的呢?”
進屋坐下後,青麟心緒不寧地說:“滌翁,皇上對我的處置尚未下來,心中一直惶惶不
安,如坐針氈,索性早點下達,革職為民,我倒樂得無官一身輕。”
看著蒙在鼓裏的青麟那副可憐相,曾國藩心上飄過一絲同情,遂安慰他:“墨卿兄不必
過於憂慮,我想皇上一定會念兄守德安之功,以及此次收複武昌的忍辱負重,大不了降級調
用而已。”
青麟感歎地說:“滌翁,不瞞你說,當初我倆同在翰苑時,我可沒想到你還有用兵之
才。”
曾國藩謙遜地說:“哪裏有什麼用兵之才,這也是沒有辦法逼出來的。墨卿兄,我昨日
草擬了一份奏稿,你看看有無出入。”
說罷,曾國藩從袖口裏取出幾張紙來,青麟見上麵寫著:縷陳鄂省前任督撫優劣折。竊
臣自入鄂城以來,撫恤遺黎,采訪輿論。據官吏將弁鄉紳合謂武漢所以再陷之由,實因崇
綸、台湧辦理不善,多方貽誤,百姓恨之刺骨,而極稱前督臣吳文鎔忠勤憂國,殉難甚烈,
官民至今念之,即於前撫臣青麟亦多同情之語。
青麟眼含淚水,十分感動地說:“難得滌翁主持公道,伸張正義,如此,不但青麟之冤
可伸,鄂省吏治亦將有指望。”
“我前折已詳述兄台收複武昌之功,這一折再言崇綸、台湧劣跡,想兄台定獲皇上寬
宥,且安心等待佳音吧!”
青麟感慨地說:“滌翁於我,真有再造之恩。此番回到原籍,青麟將以耕讀課子為業,
以清風明月為伴,再不過問世事了。”
曾國藩懇切地說:“兄台說哪裏話來,我輩深受國恩,豈能一受挫折,便消沉至此。兄
台此次失事,原因不在你,而在小人當道,環境險惡,想天下之大,決不至於處處如此。縱
然這次調動他處,隻要我兄勤於王事,皇上一定會念記前功,很快就會起複重用的。”
“滌翁指教的是。青麟這些日子也是消沉了些,總感罪責太大,無法向世人交代。現經
滌翁指教,心情開朗多了。今生若再有起複之時,定當重報大恩大德。”
二人正說得融洽,仆人慌慌張張進來說:“大人,不好了,總督衙門來了兵士,執刀仗
劍的,說要大人到製府接旨。”
青麟笑道:“有什麼好慌張的,我這就去。”轉臉對曾國藩說,“滌翁請回,我晚上再
來拜謁。”
曾國藩也笑道:“兄台且放心前去,皇上聖諭已到,離開武昌時,國藩再為兄台置酒餞
行。”
青麟拱拱手,走進轎子,心舒神坦地吩咐起轎。曾國藩心情複雜地目送轎子出了巷口
後,才離開學政衙門回府。
下午,青麟正法的事,在武漢三鎮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有稱讚皇上聖明,執法如山的;
也有憐憫青麟,搖頭歎氣的;更多的人覺得天威莫測,心中又添幾分恐懼的。
八康福的絕密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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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麟正法的這天夜裏,曾國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何緣故,一夜心緒不寧,無端地生出許
多恐懼來。剛一合眼,便出現一群索命的鬼魂:無頭的廖仁和、死在站籠裏的林明光、還有
剜目淩遲的魏逵、提著血淋淋頭顱的青麟,全都向他走來,張牙舞爪,哇哇亂叫。他嚇得急
忙睜開眼睛,昏暗的油燈上,火苗一閃一閃的,屋裏的什物時有時無。他索性披衣起床,撥
亮燈芯,坐在案桌前沉思。滿郎中的到來、署理巡撫的取消、陶恩培的一再遷升,這三樁事
都頗為蹊蹺,還有前次的降二級處分,難道真的是皇上對自己有懷疑?如果是這樣,那今後
的結局就不會是封侯拜相,很可能是身首異處了。曆史上立大功、擁重兵的人遭忌被殺的事
太多了,遠的不講,本朝的鼇拜、年羹堯就是例子。他們都是旗人,或為輔政大臣,或為國
舅,在朝廷中盤根錯節,黨羽甚多,都逃不脫這個厄運,何況自己孤身一個漢族書生……曾
國藩思前想後,心驚膽戰地在油燈前坐了一夜,臨近天亮時才矇矇睡去。
一覺醒來,紅日高掛,曾國藩推開窗門,見屋前屋後滿是身著戎裝的湘勇,頓時精神旺
盛,勇氣平添,昨夜的恐懼感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荊七進來,送給曾國藩一封家信。一年多前,歐陽夫人挈子女出都還湘,這信是長子紀
澤從湘鄉老家寄來的。除稟安外,還夾了幾首近日作的詩,請父親為他修改指正。曾國藩記
得,前次給兒子的信,除談做人的道理外,也談到了作詩的事。他認為兒子秉性氣清,心胸
淡泊,宜學陶、孟之詩。
想起昨夜的無端恐懼,曾國藩發覺自己的心靈深處,竟然仍埋藏著怯懦的一麵,而兒子
的清、淡,是否就是秉承自己的這個方麵呢?假若真的這樣,那就可怕了。他決定今早就給
兒子回封信。
在京師時,不管如何忙,曾國藩對家信從不苟且,每個月都有一兩封寄到家裏,信寫得
瑣碎詳盡。尤其是給諸弟的信,談讀書,談作詩文,談為人處世交朋友,談身心道德修養,
談時事新聞,言辭懇切,情意深長。他巴不得把一切都傳授給弟弟,希望他們個個成才成
器,做曾氏家族的克家之子。紀澤一天天長大了,他又將過去對諸弟的那份心意轉給兒子。
帶兵兩年來,他已給紀澤單獨寫了七八封信,多是談些讀書作詩文的事。他希望紀澤做個讀
書明理的君子,並不指望他當大官。他教給兒子讀書的方法是:看、讀、寫、作四者每日不
可缺一,除讀四書五經外,還要讀《史》《漢》《莊》《韓》《文選》《說文》《孫武子》
《古文辭類纂》。他勉勵兒子,讀書記憶差點不要緊,主要在有恒。他給兒子命題,要他按
題作文寄到軍中來。每次寄來的文章,他都仔細批閱後再寄回去。紀澤喜寫字,他便告訴兒
子,學字要學歐、虞、顏、柳四大家的字。這四家好比詩家中的李、杜、韓、蘇,天地之日
月江河,並具體告訴兒子,寫字要注意換筆,這是寫好字的關鍵。曾國藩給兒子的家信,傾
注了一個做父親的望子成龍的拳拳情意。
曾國藩細讀兒子作的《懷人三首》,覺得第二首寫得有點氣勢,便拿起筆來批了一句:
“二首風格似黃山穀,有飄搖飛動之氣。”是的,就從詩文的陽剛之美談起,扭轉紀澤性格
中的清弱一麵。他攤開紙來,先寫了自己對《懷人三首》的整體看法,然後接著寫:吾嚐取
姚姬傳先生之說,詩文之道,分陽剛之美,陰柔之美。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陰柔者韻味深
美。浩瀚者噴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姚先生喜陽剛之美,吾生平亦最喜雄奇瑰偉之
作。兒之天資不低,此時作文,當求議論風發,才氣奔放,作為如火如茶之文,將來庶有成
就。少年文字,總貴氣象崢嶸,東坡所謂蓬蓬勃勃如釜上氣,才是上乘之作。作詩作文所憑
者,胸中之氣也,奇辭大句,須得瑰偉飛騰之氣驅之以行。故詩文之雄奇,實作詩文者之雄
奇也。爾太公曾言“男兒當以懦弱無剛為恥”,此為吾曾氏傳家之訓,兒謹記之。
為檢驗這封信的效果,曾國藩命兒子下月作一篇《赤壁破曹軍賦》寄來。信寫完後,他
感到一陣輕鬆,覺得這既是對兒子的教育,又是對自己昨夜怯弱的鞭撻!他在封信的時候,
又想起這段日子來所發生的種種,驀地一個主意浮上心頭。
吃過早飯後,他把康福叫進三樂書屋,關起門窗,放下簾子,輕輕地對他說:“價人,
你今夜動身,到京城去一趟。”
“到京城去?”康福驚奇地問。
“是的,你到京城去走一趟,做一樁極為重要的事情。”曾國藩神色嚴峻地說,“有幾
件事我很奇怪:前次衡州出師時,突遭降二級處分,難道真的是為楊健請入鄉賢祠嗎?這次
先有署鄂撫之命,沒有幾天又改賞兵部侍郎銜,陶恩培來湖北,還有那個德音杭布的光臨,
樁樁件件,都令人深思。這不僅關係我個人的榮枯,我對此並不在乎,主要是對我們湘勇的
前途關係甚大。你懂嗎?”
“大人放心,這中間的幹係我懂。”康福已意識到此行的非凡意義,他十分莊重地說,
“不瞞大人,這些事我也想過,隻是不敢跟大人提罷了。不過,我這是初次進京,對京中人
事一無所知,這等朝廷機密,我如何能打聽得到呢?”
“你空手去當然不行。”曾國藩指著案桌上一疊信說,“我這裏有三封信,你帶上。一
封是給翰林院侍講學士袁芳瑛的,他是我的兒女親家。一封是給內閣學士周壽昌的,他是個
京師通。還有一封給穆彰阿大人。他是我的座師,雖已致仕在家不管事,但關於朝政,他一
向是消息靈通的。他們有什麼事會跟你講真的。”
說完又給康福一張三千兩銀子的戶部官票,以便他在京師相機行事。康福鄭重其事地接
過三封信和銀票,將它藏在內衣裏,心中充滿著一種受到特殊信任時所感發出來的激動,對
曾國藩一鞠躬,轉身向門外走去。剛要出門,曾國藩又輕輕叫了一聲:“價人。”
康福連忙回頭:“大人還有何吩咐?”
曾國藩凝神望著他,慢慢地說:“你此番進京,一切須要絕對保密,到三位府上拜訪
時,要斷黑才去,平時不要上街逛店。你就住在城南報國寺外賢至旅店,那裏清靜。選一匹
好馬,今夜就走,對人說是回沅江老家辦點急事。事畢即歸。”
康福一一記住,告辭出門。
九一顆奇異的瑪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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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中飯後,曾國藩午睡片刻,一起床就不斷地有人來找,弄得他無法披閱文書。晚飯
後,他要荊七擋住一切來客,今夜務必要將各營報來的軍餉開支單審定。
水陸四十名營官,都是曾國藩親自任命的,對他們的品德、才能、長處、短處,他都了
解得很清楚。羅澤南、王錱、李續賓、彭玉麟等人上報的開支單,一般與實際出入不大,曾
國藩比較放心。對於他們所報的細項,不再一一查核。有的營官,特別是從綠營中調來的營
官,在看他們的開支單時,則格外用心,逐條查對,逐項核實,他不允許湘勇將官中有貪汙
中飽的現象,常以嶽飛“文臣不愛錢,武將不惜死”的話教育部屬。曾國藩尤其不能容忍有
人欺蒙他。審過二十多份開支單後,已是深夜了,王荊七又換來兩支大蠟燭。一個親兵進來
稟報:“水師標字營營官申名標求見。”
“今夜一律不見人,有事明天來。”曾國藩頭都沒抬,仍在看那些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
開支單。過會兒親兵又進來:“申名標說有要緊事,非晚上來不可,懇請大人接見。”
“什麼事非得夜間來呢?”曾國藩想。他放下筆,伸了一個懶腰說:“那就讓他進來
吧!”
待申名標坐下後,曾國藩微笑說:“標字營這次在長江水麵上縱火焚燒賊船近百艘,為
攻破武昌立了大功。申營官指揮有方。”
申名標忙欠身說:“收複武昌、漢陽,全靠大人妙計,職下出力甚微。”
曾國藩不想跟他多扯,問:“申營官夤夜至此,有何貴幹?”
申名標把凳子移向曾國藩,小聲說:“標字營進城後攻打總督衙門時,一什長在賊首韋
俊的臥室中發現一紫檀木盒。盒內裝著一顆一寸見方的淡黃色瑪瑙,瑪瑙中有一朵紅牡丹。
勇丁們正在好奇地觀看,恰逢我進去。什長把瑪瑙給了我。日光下,我見那朵牡丹開著血紅
色的花瓣,真是好看,便收下了。今夜我睡在床上,想我是個帶兵的粗人,要這瑪瑙做什
麼!大人平素喜愛古董文物,何不將此瑪瑙送給大人。我連夜起身,從木盒中取出瑪瑙。突
然發現一樁怪事。”
申名標有意停了一下,看曾國藩正聚精會神地聽他講,很是得意。他以為曾國藩會問他
“什麼怪事”,見曾國藩並未開口,隻得繼續說下去:“大人,你老說怪不怪,白天看到的
那朵紅牡丹,花瓣竟然全部收縮了,就像已經凋謝一樣。我很奇怪,便趕緊點燃兩支大蠟
燭,再仔細看時,花瓣重又開起來,隻是比不得白天的鮮亮。我想,這可真是個寶貝,便連
夜把它帶來送給大人。”
說罷從身上取出那個紫檀木盒來,雙手遞給曾國藩。曾國藩說:“瑪瑙裏有牡丹花不是
怪事,像你剛才說的,花瓣能開能收,倒是過去沒有聽說過的,待我看看。”
曾國藩看那瑪瑙,內中確有一朵開著的紅牡丹。他吹熄蠟燭,再看瑪瑙時,果然那牡丹
神鬼不知地萎縮了。他叫荊七再把蠟燭點燃,那牡丹真的又開起來。曾國藩高興地說:“真
是一件怪物!”
“大人喜歡,這顆瑪瑙就孝敬給大人吧!”申名標笑嘻嘻地說,說完起身就走。
申名標走後,曾國藩又試了一次,跟剛才一樣。他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心裏說:“這天
下果真有些匪夷所思的東西。”
隨手把瑪瑙置於案桌上,繼續審閱未了的開支單。看過幾份後,便是標字營的軍餉開支
細帳了。打武昌前夕,曾國藩風聞申名標在湘潭船廠監工時,冒領工錢三千兩銀子,當時因
急於出征,不能細查。曾國藩認真地看了申名標報上來的單子,項目與彭玉麟、楊載福的差
不多,銀子卻多開了五千餘兩。曾國藩很覺懷疑。他離開案桌背手踱步,一眼看見燭光下那
顆淡黃色的瑪瑙在閃光,心裏明白了,狠狠地罵道:“這小子想用瑪瑙來賄賂我,真正是個
瞎了眼的家夥!”
前兩天,劉蓉告訴曾國藩,這段時期,每夜都有不少湘勇卷帶在武漢三鎮搶掠來的財
物,離營逃走。曾國藩已吩咐彭毓橘帶人守在通往湖南的各條路口擒拿。據彭毓橘說,被捉
的人中也數標字營的多。
“這個江湖竊賊,本性不改!”曾國藩想到這裏又罵了一句。他在申名標的單子上重重
地畫上一把叉,然後把它氣憤地推到一邊。
燭光下,那顆奇異的瑪瑙仍在閃爍著淡黃色的幽光。曾國藩走過去,將它輕輕地捧起,
細細地端詳著。他想起明天要設宴為多隆阿接風,臉上泛起了一絲冷笑:“明晚我就用這個
寶貝,來它個一箭雙雕!”
十一箭雙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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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正在調兵遣將,準備整師東下的時候,卻突然又從半路中殺出個多隆阿,令他心
裏頗不是滋味。多隆阿,字禮堂,呼爾拉特氏,滿洲正白旗人。鹹豐元年,多隆阿任盛京工
部筆帖式,在京察未過堂之先,深夜至工部侍郎培成家,懇求優評。培成為人較正派,當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