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70年來,在沒有正式承認神會為七祖以前,社會上的知識階級,已經受到神會的影響,杜甫的詩有“門求七祖禪”的話;那時雖未正式承認七祖,已承認七祖禪了。在神會最倒黴的時候,杜工部的朋友王維,應他的請求作了《能大師碑》,明認慧能為弘忍傳法弟子,得了“祖師袈裟”。王維所寫的這個碑,後來被收在《唐文粹》中。杜王二人的文字都是證明當時社會裏已有這個新禪宗的看法。
當神會說法時,曾經有人問他:“菩提達摩是第一祖,由菩提傳到慧能是第六祖;那麼在印度又傳了多少代呢?”關於這件事,現在文件中發現所謂二十八祖,固然是個笑話,就是神會的答複,也是一個大笑話。他說:“在印度傳了八代。”傳一千多年,隻傳八代,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不懂梵文,把菩提達摩和達摩多羅兩個人弄成了一個人,所以說出八代。究竟有幾代?說法不一。有說二十四代,有說二十五代,有說二十六代,有說二十七代,甚至有說五十一代的:這都是他們關起門捏造出來的祖宗。這些材料,都不可靠。我所以說這個故事,就是要說他的老師慧能。半夜得到的袈裟究竟是第幾代傳下的,這是一個不能解決、無法審問的千古疑案。
最後,我們看一看,神會革命勝利成功的禪宗是什麼?為什麼要革新?為什麼要革命?從我在巴黎發現的敦煌材料,和以後日本學者公布的材料(這兩個材料比較起來,我的材料前麵多,日本的材料後麵多)看起來,我們知道神會的學說主張“頓悟”。“頓悟”,是一個宗教革命。藉個人的良知,可以毀掉種種繁瑣儀式和學說,即所謂“迷即累劫,悟即須臾”。譬如“一縷一絲,其數無量;若合為繩,置於木上,利劍一斬,一時俱斷”。人也是這樣。“發菩薩心人,亦複如是。”一切入定出定的境界,都是繁於心。隻要發願心就可以“豁然曉悟,自見法性本來空寂。……恒沙妄念,一時頓盡”。
神會學說的第二個主張是無念,“不作意即是無念。”一切“作意住心,取空,取淨,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槃,並屬虛妄。但莫作意,心自無物。”譬如商朝的師傅說,和周朝的太公,一個是泥水匠,一個在水邊釣魚的人,一時機會來了,一個貧苦的人一跳而為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擔負國家的重任:這叫做世間的不可思議事,出世的宗教也有不可思議事;所謂頓悟,就是一日豁然頓悟。中國有一句話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用不著苦修!這是神會積極的思想。
消極方麵,神會是反對坐禪,反對修行的。他說,“一切出定入定的境界,不在坐禪。”“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禍福善惡,皆不離妄心。”凡是存著修行成佛的思想,就是妄想。“眾生若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脫。”
神會的這種宗教革命思想,在當時所以能很快的成功,不是神會一個人打出來的,神會隻是當時的“危險思想”的一部分。但神會的功勞特別大。因為神會是宗教家,同時又是政治家和財政家,可說是個革命家;他懂得用什麼武器打擊敵人,使他的宗教革命運動得到成功。
總結一句話,禪宗革命是中國佛教內部的一種革命運動,代表著他的時代思潮,代表8世紀到9世紀這百多年來佛教思想慢慢演變為簡單化中國化的一個革命思想。這種佛教革命的危險思想,最值得我們參考比較的,就是在《唐文粹》這部書中,有梁素《天台通義》的一篇文章,痛罵當時的危險思想;說這樣便沒有佛法,沒有善,沒有惡了。從這反對黨的說話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危險思想,的確是佛教中一種革命的思想。
還有一種材料值得我們注意的。9世紀中葉(公元841年),宗密和尚(一個很有學問的和尚)搜集了一百多家禪宗和尚《語錄》。可惜這些材料大部分都散失了,隻存留一篇序文,長達萬字,講到從8世紀到9世紀中的多少次佛教革命的危險思想。宗密把當時佛教宗派大別為禪門三宗。一是息妄修心宗,二是泯絕無寄宗,三是直顯心性宗。二三兩宗,都是革命的;其中包括社會許多人士,在宗密和尚的《禪源諸詮集都序》裏,我們可以看出,除了神會以外,還有許多革命思想的宗派。現在佛教中,還有一部《圓覺經》。這部經大概是偽造品,是宗密自己作的。這隻有一卷的經,他卻作了很多的注解,叫做《圓覺經大疏鈔》。這裏麵有很多禪宗曆史的材料。
剛才講的是佛教內部的革命。最後要講經過外麵摧殘的史實。唐武宗會昌五年(公元845年),是摧殘佛教最厲害的一年。唐朝學者——不很高明的思想家——韓愈在《原道》一文中,倡說“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口號,是公元824年的事情;經過21年,到武宗時竟實現。當時毀寺四千六百餘區,毀招提蘭若(私造寺)四萬餘區,迫令僧尼26萬多人還俗。佛教經典石刻都被毀棄:這是曆史上最可惜的文化毀壞。後來武宗死了,他的兄弟做皇帝,信仰佛教,卻是沒有辦法恢複舊觀,因為經過這樣大的變化以後,寺院的幾千萬頃田產被沒收,十多萬男女奴隸被解放;要恢複堂皇的建築,沒有錢怎樣能做到?在這個環境下,隻有禪宗派不要建築。在9世紀中葉,佛教出了兩個了不得的和尚:南部湖南出了一位德山和尚,北方河北出了一位靈濟和尚。我們看他的語錄,充滿了“嗬佛罵祖”的氣味。舉例說:古時一位秀才到廟裏去,和尚不大理會招待;府台大人到了,和尚卻率領徒眾歡迎。等到府台走了,這位秀才問他:佛教是講平等的,為什麼這樣對我?和尚回答說:我們是禪門;招待就是不招待,不招待就是招待。這位秀才摑了他一掌。和尚問他,你怎麼打人。他回答也是說:打了就是不打。從敦煌所保留的《語錄》看來,才曉得真正嗬佛罵祖時代,才知道以後的《禪宗語錄》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
佛教極盛時期(公元700—850年)的革命運動,在中國思想史上、文化史上是很重要的。這不是偶然的。經過革命後,把佛教中國化、簡單化後,才有中國的理學。
佛教的革新,雖然改變了印度禪,可是仍然是佛教。韓退之在《原道》一千七百九十個字的文章中,提出大學、誠意、正心、修身,不是要每一個人作羅漢,不是講出世的;他是有社會和政治的目標的。誠意、正心、修身,是要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不是做羅漢,不是出世的。這是中國與印度的不同。韓文公以後,程子、朱子的學說,都是要治國平天下。經過幾百年佛教革命運動,中國古代的思想複活了,哲學思想也複興了。這段故事,我個人覺得是一個新的看法。
(載於台北《中央日報》1953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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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