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謝萬醫生大恩人(2 / 3)

萬全林走出去的時候,注意到我們院子門口又有了藥茶缸了,就舀了一碗藥茶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又叫萬小三子來喝,說:“不苦的,香的。”可萬小三子不要喝,他耳朵不疼了,嘴巴就老卵起來,說:“香不香,掏屎坑。”萬全林說:“你不喝白不喝,我再喝一碗,算是替你喝的。”他就是喜歡占便宜。這口藥茶缸,我爹每年從芒種開始一直擱到立秋,裏邊是我爹自己炮製的中草藥湯,用來消暑健脾的。有人經過,就喝一碗,也有人怕苦,建議我爹擱一點糖精,被我爹罵了,就不敢再瞎提建議了。萬全林喝了一肚子的藥,飽得直打嗝,轉身再找萬小三子,萬小三子早就不見了蹤影,氣得萬全林大罵道:“小棺材!”剛才因為萬小三子耳朵裏有顆毛豆,就把他急得上躥下跳的,這眼睛一眨,毛豆沒了,他就開罵了,而且還罵得那麼重那麼毒。不過農民罵人向來是不知道輕重的,你不能跟他一般見識,更不能追根究底。如果追根究底,要弄清楚“小棺材”是什麼,那就麻煩了。小棺材就是小孩子死了躺在裏邊的那個東西。罵小棺材,不就是意味著咒小孩死了躺在棺材裏嗎?那可萬萬使不得。可農民就習慣這樣,開出口來就罵人,也不知道自己牙齒縫裏有沒有毒。大人相罵,罵得這麼毒也就算了,可罵小孩也這麼毒,何況還是自己的小孩,你跟他們真沒商量。

下一天一早,上工的哨子還沒有響,萬全林就來了,他夾著一卷紙,踏進醫療站的門就說:“萬醫生萬醫生,我給您送錦旗來了。”我爹萬人壽雙手去接的時候,萬全林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紙卷移了個方向,交到我手裏。萬人壽說:“這是錦旗嗎?這是一張紅紙頭。”他用手指蘸了唾沫到紙上撚了一下,手指頭就紅了,萬人壽說:“蹩腳貨,生報紙染的。”萬全林說:“本來我是要買錦旗的,可是錦旗賣完了,我就買了紅紙,請蔣先生寫了這個條子,蔣先生說,一樣的,隻要意思在,錦旗也好,紙聯也好,都是一樣的。”萬人壽冷笑說:“錦旗賣完了?錦旗賣得完嗎?”

拿在我手裏的紙條子往下掛,字就展現出來了,站在對麵的萬人壽看得清楚,念了出來:“妙手回春,如華佗再世;手到病除,似扁鵲重生——橫批:謝萬醫生大恩人。”萬人壽湊到我的臉前,狐疑地看了看我,說:“你?你萬醫生?”我說:“爹,你萬醫生。”萬全林臉朝著我爹說:“萬醫生,你忘了,萬泉和也姓萬呀。”萬人壽先是有點發愣,但很快就發現了問題,他指著紙聯子說:“不對呀,不對,一副聯子裏怎麼能有兩個相同的字呢?”萬全林也愣了愣,說:“哪裏有兩個相同的字?”萬人壽說:“兩個手字嘛,妙手回春,還有手到病除,不是兩個手字?”萬全林看了看,看到了兩個“手”字,他又想了想,說:“是呀,是蔣先生寫的。我以為蔣先生很有水平的。”我說:“其實也不要緊,一個人總是兩隻手嘛,寫兩個手字也可以的。”萬人壽說:“你不懂的,你又不懂醫,又不懂詩,不要亂說話。”萬全林說:“萬醫生懂醫,萬醫生才懂醫呢?”萬人壽說:“比我還懂嗎?”我見我爹真生氣,趕緊打岔說:“萬全林,你答應我的事情怎麼說了,你爹同意了嗎?”萬全林說:“我現在不叫他爹了。他寧可收萬小三子為徒,也不收你為徒。”我很泄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萬全林說:“我很同情你,要不這樣吧,等萬小三子學會了,再讓他收你為徒。”我覺得他的話有點不可思議,我說:“那要等到哪年哪月?”萬全林說:“那也總比沒個盼頭要好。”

隊長裘二海吹著上工的哨子一路過來,走到我們院子門口,停下來朝裏望望,然後走了進來,他欣賞地看了看我,說:“小萬,昨天你醫了萬小三子的病,記你半個人工。”我還沒吱聲,萬全林倒急了,說:“我沒有說記工分,我沒有說記工分。”裘二海說:“你當然沒有說,你說了也沒有用,你又不是隊長,你也有資格說誰記工分誰不記工分?沒聽說過!”萬全林又急,說:“這樣也可以記工分啊?這樣也可以記工分啊?”裘二海指指對聯上的字說:“照你寫的這樣,記一年的工分都夠了。”萬全林說:“這不是我寫的,是蔣先生寫的。”裘二海說:“沒聽說過!勞動了不給報酬?在我領導下,沒聽說過!”萬全林還在心疼這半個人工,好像是從他家拿出來的,還在囉唆:“真的可以嗎,真的可以嗎?”裘二海不耐煩,一揮手說:“我說可以就可以。”裘二海一般都是這樣說話,因為他是領導。可萬人壽也不樂意了,說:“我昨天看了七個病人,還出一個診跑了十幾裏地,回家天都黑了,才記一個人工,他坐在家裏倒拿半個人工。”裘二海說:“萬醫生你傻不傻,他是你兒子,他拿的工分,就是你的工分,你跟他計較?沒聽說過!”萬人壽說:“不是誰跟誰計較的問題,我才是我們後窯大隊的赤腳醫生,萬泉和不是醫生。”裘二海說:“你不是一直叫嚷合作醫療站人手不夠嗎,萬泉和幫你一個忙不是好事嗎?”裘二海很陰險,他抓住了我爹的七寸。我爹平時老是強調,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別的大隊至少兩個、甚至有三四個赤腳醫生,我們後窯隻有他一個人,他很辛苦,他太辛苦。所以現在裘二海以其之道反治其身。這下我爹急了,說:“我隻是說說而已,我隻是說說而已,我的意思是要讓你們知道,我一個人就能抵得上人家三四個人。”我爹一急,連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爹平時的抱怨,其實是在撒嬌呢。裘二海看起來早就了解了我爹,比我還了解,所以他不再理我爹的茬了,我爹又不是他兒子,他才不會因為我爹發嗲就去哄我爹,他還是對我有興趣,臉又轉向了我,說:“小萬哎,你倒是個當醫生的料哎,學都沒學過,就會治疑難雜症?”我爹哼了一聲,又想說話了,可裘二海似乎知道我爹要說什麼,就擺了擺手不讓他說,拍了拍我的肩對我說:“小萬,先忙過夏收,改天再跟你談——現在要上工了。”他走了,哨子聲也跟著遠去了。

裘二海又叫“霸王裘”,霸道出了名的,方圓七八個村莊的人都知道。一貓驚三莊,他比貓厲害多了。但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卻很溫和,對我也挺關注挺照顧,給我記半個人工,分明是沒有道理的,卻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正如我爹萬人壽說的,他一天看那麼多病人才記一個人工,我夾了一粒毛豆子出來倒記半個人工,這算什麼道理呢。但裘二海說的也有道理,什麼是道理?裘二海嘴裏出來的就是道理。隻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給我記人工,也不知道他改天要跟我談什麼。

這一天隊裏割稻,我割了一天稻,回家的時候,我爹萬人壽坐在那裏還盯著牆上的紅紙看,我跟他說:“今年的稻子減產了。”萬人壽頭也不回,好像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他不關心糧食產量,仍然盯著牆上的對聯,說:“我還是看來看去不順眼,從前覺得蔣先生的字還是可以的,現在看看,這叫什麼字,連文理都不通了——你看看,什麼謝萬醫生大恩人。”我說:“爹,蔣先生應該寫萬人壽醫生大恩人,他偷懶,少寫了兩個字,其實這是寫給你的,你是萬醫生。”萬人壽說:“難道你以為是給你的?當然是萬人壽醫生,雖然他沒有寫人壽兩個字,但我心裏就是這麼想的。”我說:“我心裏也是這麼想的。”

吃晚飯的時候,我爹萬人壽起先一直悶頭吃,看也不看我,我幾次跟他說話,他都愛理不理,可他後來忽然說:“你真以為你是醫生了?”因為萬人壽是低著頭說話的,而且嘴裏嚼著飯,口齒不清,我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趕緊說:“我沒有,我不以為我是醫生,我要當木匠。”萬人壽說:“可是人家不收你做學徒。”我說:“我可以再等等,也許有一天萬老木匠肯收我了呢。”萬人壽歎息一聲,說:“雖然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子打壁洞,但是萬泉和你給我記住了,你不能當醫生。”聽了我爹的話,我正中下懷,因為我並不喜歡當醫生,正在我暗自慶幸的時候,我爹又說了:“萬泉和,幸虧你沒有本事學醫,你要是有本事學醫,我們就從父子變成天敵了。”我說:“那也不可能,我就算學醫,也不可能成為爹你的對手。”我爹萬人壽驕傲地笑了笑說:“在這個問題上,你還算比較聰明的。”我也笑了笑。我爹一高興起來,又繼續說:“大家都知道,醫不三世,不服其藥,你要是當了醫生,人家都以為你繼承了我的本事,都來找你看病,就麻煩大了。”我沒敢問為什麼麻煩大了。

等隊裏的稻子割得差不多,場也基本上打下來,糧食也差不多曬幹了,在挑公糧前的一天,裘二海碰到我,就拉住我說:“小萬,我答應你的事情要兌現的。”我不記得我向他要求過什麼,更不知道他答應過我什麼,我愣了愣,不知怎麼回答他。裘二海說:“你記性就這麼差?就是你要當醫生的事情嘛。”我一聽就急了,趕緊說:“裘隊長,我沒有要當醫生。”裘二海親切地笑了,說:“小萬,別不好意思,想當醫生有什麼不好,又不是想當地富反壞右,我支持你,我給你撐腰,大隊那邊,我去替你爭取。”我說:“我真的沒要當醫生,我爹也說我不能當醫生,我爹說,我要是當了醫生,他會氣死的。”裘二海說:“說你老實,你真老實,你不知道你爹說話,話從來都是反著說的,你跟了他二十年,你都不知道他的脾氣?”我想了又想,一邊揣摩裘二海的意思,一邊努力回憶我爹的脾氣,裘二海看出了我的為難,安慰我說:“退一萬步說,就算你爹不希望你當醫生,但你放心,我會讓你當的——”

在裘二海說話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他的臉上漸漸地露出一些警覺的神色,邊說話還邊四下看看。其實他作為一個領導幹部,在隊裏從來都是大聲說話的,他說話從來都像在罵人。但此時此刻,裘二海竟像一個四類分子,小心翼翼四處觀察一番後才壓低嗓音跟我說:“小萬,廣播裏在說‘炮打司令部’,我也聽不明白是要炮打哪個司令部,現在是毛主席領導,不會是要打毛主席吧,怪嚇人的。”我說:“不是打毛主席,是打資產階級司令部。”裘二海說:“我不管打誰的司令部,但是總之是會有事情了。”我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也不知道有了事情又會怎麼樣,裘二海批評我說:“小萬,你沒有政治頭腦,你想想,你出身不好,事情一來,會倒黴的,你要是學了醫,人家總會給點麵子,無論什麼人,打炮的也好,被炮打的也好,都會生病的,生了病,都要請醫生,所以醫生總是不能全部被炮打死的。”我說:“裘隊長,我的出身不就是我爹的?我爹是醫生,我就可以不怕了。”裘二海說:“你爹和你不一樣,你爹是從曆史上過來的,有曆史問題,你當醫生就不一樣了,你的曆史是清白的,你是清白的醫生。”我想說“我爹要是不清白,我怎麼會清白呢”,可是我沒有說出來,因為這時候有人從大隊部跑過來,喊裘二海去大隊開會。裘二海邊走邊回頭吩咐我:“小萬,我回頭有時間再找你談。”我點著頭,但心裏說,最好你不要找我談了。

我實在不知道裘二海憑什麼說我想當醫生,難道我從萬小三子耳朵裏夾出一粒毛豆就說明我想當醫生、就說明我能當醫生嗎?難道裘二海是因為感激我嗎?但萬小三子又不是他的兒子,他憑什麼要替萬小三子感謝我?我思來想去,還是不能明白,也無人可問,隻是希望裘二海天天開會,很忙,就把這事情給忘記了。

裘二海確實忙起來了,他的變化也很大,因為在後窯大隊他最先弄明白了炮打司令部的問題,所以現在他已經是大隊革委會主任了。本來他隻管一個小隊,現在要管一個大隊,他顧不上我的事情了。我又開始暗自慶幸了,不料我還沒高興上幾天,大隊革委會主任裘二海又看到我了。那天我在地裏勞動,他在地頭上招呼我過去,說:“小萬,叫你爹萬人壽說話注意點,少來封資修。”我說:“我爹隻會看病,他不會封資修。”裘二海說:“不會?群眾揭發,萬人壽說寧治十男子,莫治一婦人,寧治十婦人,莫治什麼。”這道理我聽我爹說過,我補充道:“莫治一小兒。”裘二海說:“對,莫治一小兒,你聽聽,這是什麼話?”我說:“這是封資修嗎?誰說的?”裘二海說:“我說的。”我一聽是裘二海說的,就知道是個道理,趕緊說:“那好,我回去跟我爹說,叫他少說話。”裘二海說:“他少說得了嗎?少說得了他就不是萬人壽了——就這樣吧,隊革會送你去學醫。”我愣了愣,裘二海立刻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又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並不是你學了醫你爹就不當醫生了,那要看你爹有沒有問題,要看審查的結果。”我說:“要是結果沒有問題呢?”裘二海說:“結果沒有問題,你們父子倆都當醫生,本來我們大隊赤腳醫生就比別的大隊少嘛,想讓我們後窯大隊落後於別人?沒聽說過!”

其實早先後窯大隊也是有兩個醫生的,一個就是土生土長的我爹萬人壽,靠家傳的秘方和醫術,加上自己的勤學苦練,再加上長期在農村和病人打交道的經驗,方圓幾十裏,也算是個名醫了。另一個是從鄉衛生院自願下鄉來支持農村合作醫療的塗醫生,他叫塗三江,念過五年醫科大學,在城裏的醫院工作過兩年,又到公社衛生院工作,然後又到大隊的合作醫療來了。他自己說,人家是人往高處走,我總是人往低處走,走到最後,走得和萬醫生一樣了。其實塗醫生和萬人壽還是不一樣的,他是帶薪到合作醫療來工作的。萬人壽是赤腳醫生,沒有工資,看病記工分,每天記十分人工,是隊裏的最高工分。

蹊蹺的是,萬醫生和塗醫生都擅長傷科,雖然在農村的合作醫療站什麼病都得看,但傷科醫生是最受歡迎的。萬塗兩個醫生一土一洋,一中一西,如果配合得好,真是天衣無縫。可是萬醫生和塗醫生合不來,先找萬醫生看了的,下回塗醫生就不給看,先找塗醫生看了的,下回萬醫生也不給看,兩個人頂著牛,誰也不服誰,你守在醫療站,我就出診去,我守在醫療站,你就出診去。

後來縣裏搞赤腳醫生模範評比,萬醫生報名,塗醫生也報名。萬人壽說,你不可以報名的,你不是赤腳醫生。塗三江說,我怎麼不是赤腳醫生,我在大隊合作醫療站上班,我就是赤腳醫生。萬人壽說,你是穿鞋醫生,你還是穿皮鞋的醫生,一個月拿四十幾塊錢工資,算什麼赤腳醫生。塗醫生說,四十幾塊錢算什麼,我大學同學,在縣裏市裏的醫院,加工資都加到五十幾了,我主動要求到合作醫療站來,結果加工資也沒輪上。萬人壽說,你哭什麼窮,我一個工分才一毛三分錢,你替我算算,你做一年,我要做幾年?塗醫生說,我們做醫生的,是治病救人,不談錢不錢。萬人壽說,好,我們不談錢,就談治病救人。塗醫生說,談治病救人我就怕你嗎?你連醫學院的門朝東朝西你都不知道,江湖郎中,市井之徒,還談什麼治病救人。萬人壽就冷笑說,昔歐陽子暴利幾絕,乞藥於牛醫;李防禦治嗽得官,傳方於下走。誰謂小道不有可觀者歟。塗醫生聽不懂,朝萬人壽翻眼睛說,你這東西能治病嗎?萬人壽說,聽不懂了吧,說的就是治病。塗醫生說,你翻老黃曆?那我也跟你翻翻你的老黃曆,三小隊沈毛英明明得的是美尼爾氏綜合征,你說人家神經病,害得沈毛英要投河,多虧了我的診斷,她才沒有投河。萬人壽說,你診斷?你光打雷不下雨,你治好她沒有?你給她吃了多少西藥,有用沒有?最後還是我讓她吃獨活煮雞蛋,吃了八個雞蛋就好了。塗醫生說,那是你治好的?那是雞蛋補好的,人家幾年都沒見過一點蛋花星子了,一下子八個雞蛋夯下去,營養到了,別說頭暈眼花,連肺癆都治得好。

萬人壽和塗三江就這樣互相揭短,互相拆台,還自我吹噓,最後誰也沒評上模範。評選結果出來以後,後窯大隊的幹部因為比兄弟大隊少拿到一麵錦旗,少到縣裏登一回主席台,很不高興,大有責怪他們的意思。可萬人壽和塗三江都說,錦旗有什麼用,又不能當藥吃。他們是醫生,在他們的思想中,藥比飯還重要呢,何況錦旗乎?平時他們兩個你爭我鬥互不相讓,但在這個時候,他們就一致了,他們寧可不要錦旗,要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