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醫生是大隊合作醫療剛剛成立的時候下來的,兩個人頂了一年多,最後我爹到底把塗醫生給氣回去了。塗醫生現在坐在公社衛生院的門診室裏,有病人來,他先看一看病曆的封麵,看看是不是後窯大隊的人,如果是,他就問,給萬醫生看過嗎?甚至是後窯鄰近隊裏的人,他也要問清楚。起先有的農民還不知道這一套,說找萬醫生看過的。塗醫生就說,萬醫生看過的,我就不看了,你還是請萬醫生繼續。後來大家都知道了這裏邊的秘密,都統一口徑說沒看過,一傷了,就趕緊來找塗醫生了,知道塗醫生科班出身,醫術高,講科學。塗醫生聽了,笑著說,知道就好。
後窯大隊的合作醫療站就剩下我爹萬人壽孤家寡人,找萬人壽看病的病人吹捧他說,科班出身有什麼用,還是萬醫生經驗豐富,拿眼睛一看就抵得上公社衛生院的X光。萬人壽說,X光你們去拍。病人說,我們不拍,隻要萬醫生說不拍,我們就不拍。萬人壽微微含笑。其實頂走了塗醫生後,萬人壽有好一陣適應不過來,心裏若有所失,覺得很無聊,蔫不拉嘰的,到我把萬小三子耳朵裏的毛豆夾出來、萬全林送來那副對聯、裘二海又給我記了工分等等以後,我爹的精神更是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那天從地頭回來,我把裘二海的意思告訴了我爹,他果然頓時就急了,一急之下,他從家裏找出一支東北人參,跑到裘二海家。裘二海和他老婆裘大粉子都不在家,他就給了裘二海的娘,跟裘二海的娘說,讓裘二海千萬不要送萬泉和去學醫。裘二海的娘雖然老了,思路倒還清楚,後來她跟裘二海說,我覺得奇怪,要是他想送萬泉和去學醫,送我一支人參還有道理。他們瞞著裘二海的媳婦裘大粉子,娘兒倆偷偷地享受了我爹的人參。
裘二海第三次找我談話的時候,我還假模假式地推三托四,裘二海終於失去了偽裝的耐心,露出了他的本來麵目,罵起粗話來:“放屁!放屁!萬泉和你敢抵抗大隊革委會?”我趕緊說:“裘主任,我沒敢抵抗革委會,可我真的當不來醫生。”裘二海說:“你爹是醫生,你會當不來醫生?”我說:“可我爹說,我當醫生也必定是個庸醫。”裘二海說:“你的話是放屁,你爹的話更是放屁,為什麼他能當你就不能當?沒聽說過!”我回答不出來,裘二海問得有道理。裘二海又說:“小萬你真被你爹給蒙蔽了,他要是不想讓你當醫生,為什麼要給我娘送一支人參?”我說:“他送人參是讓你別送我去學醫。”裘二海大笑起來:“你爹有那麼傻啊?沒聽說過!”我說:“我爹有時候我捉摸不透。”裘二海說:“你簡直不是你爹的兒子。”我撓了撓頭皮,裘二海這話,村裏也有別人說過,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裏看出來我不像我爹的兒子,我也沒有敢問我爹,這牽涉我娘的名聲,也牽涉我爹的臉麵,所以我就隻當笑話聽聽。裘二海罵了我幾句以後,態度又好了一些,他又勸我說:“小萬你不要犯傻了,還是當赤腳醫生好,不勞動,不曬太陽,不受風吹雨打,還可以記工分。”裘二海把赤腳醫生的工作說得太輕巧了,赤腳醫生怎麼不勞動呢,給人看病也是勞動呀,而且太陽也是要曬的,也要受風吹雨打。不過,裘二海的話雖然有些偏頗,但他的話已經打動了我。
本來我一心要當木匠,並不是因為我熱愛木匠這個工作,而是因為木匠的日子比種田的日子好過,我這個人比較懶,貪圖省力,你們可能已經看出來了。可現在看起來,學木匠的希望比較渺茫,我就審時度勢及時改變了自己的初衷,決定接受裘二海的安排。我的心動了,口也就鬆了,我問裘二海:“那我怎麼學醫呢?上學嗎?”我的口一鬆,裘二海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下麵的事情對他來說,怎麼都行,他稀鬆平常地回答我說:“上什麼學呀,去公社衛生院跟那裏的大夫學學就行了。”我說:“那是進修吧。”裘二海又馬馬虎虎地說:“就算進修吧,就進一陣子修吧。”我說:“一陣子是多少日子?”裘二海說:“計較那麼清楚幹什麼,一陣子就是一陣子,差不多了你就回來當醫生。”
就這樣我被裘二海推上了學醫的道路。裘二海在群眾大會上宣布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爹當場就跳了起來,指著裘二海大罵,說裘二海敲詐了他七支人參。直到這時候,我爹的心思才真正地被看清楚了,他確確實實不想讓我學醫。
本來群眾也許會相信我爹的揭發,但是我爹急於求成,說話太誇張,把一支人參誇張成了七支,群眾不再相信我爹,他們覺得我爹肯定拿不出七支人參,裘二海和裘二海他娘,也不像受用了七支人參的樣子。所以群眾聽了我爹這話就哄笑起來。這種哄笑我聽得出來,是嘲笑。站在我爹一邊的隻有一個人,她就是裘二海的老婆裘大粉子。裘大粉子仗著裘二海是幹部,跟裘二海一樣凶,真是有夫妻相。這會兒裘大粉子卻笑眯眯地走到我爹身邊,輕輕撫摸我爹的背,說:“萬醫生,你送錯人參啦,你把人參送給我多好。”萬人壽氣鼓鼓地說:“我去的時候你不在。”裘大粉子說:“你送人參給那個老貨,他們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糟蹋了你的人參,還糟蹋你一片心意。”萬人壽說:“你不早說,人參早讓他們吃掉了。”裘大粉子說:“吃掉就吃掉吧,你就當弄錯了,人參喂了豬,人就別跟豬生氣啦。”萬人壽說:“我才不跟他們生氣。”裘大粉子說:“你還說不生氣呢,你的臉都被他們氣白了,你不心疼自己,我還心疼你呢。你是醫生,你是有知識的人,你別跟他們鄉下人一般見識,聽話,啊。”裘大粉子安慰著我爹,像在對一個幾歲的小孩子說話。群眾又想哄笑了,但這回他們憋住了笑,因為裘大粉子說變臉就變臉,他們敢嘲笑我爹,卻不敢嘲笑裘大粉子。
群眾雖然憋住了笑,但他們心裏都覺得我爹不可理解不可思議,哪有當爹的不希望兒子有出息?雖然做赤腳醫生也不算多麼了不起,但是在農村,除了當幹部,再除了出去當兵,還能有什麼比當赤腳醫生更出息的?許多大隊有年輕的赤腳醫生,他們都是大姑娘心中暗暗喜歡的人,想起他們來,她們心裏就甜滋滋、癢酥酥的。可惜我們大隊沒有年輕的赤腳醫生,隻有一個老醫生萬人壽。我要是學了醫,當了赤腳醫生,倒是年紀正當好,相貌也不錯,說不定會有許多美好的故事。所以我早就不再堅持自己要當木匠的一貫想法了,我興致勃勃地聽憑裘二海安排,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安排我。隻是我爹氣急敗壞的樣子讓我和大家都很吃驚,一個群眾說:“萬醫生怎麼啦,老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萬醫生是不是怕萬泉和學了醫,他就沒飯吃了?”另一個群眾說:“不可能吧,這個徒弟又不是別人,是他的兒子呀,他怎麼會吃自己兒子的醋?”我爹聽了這些議論更來氣,一向知書達理之乎者也的我爹,變得像個潑婦,他提著自己皺巴巴的臉皮說:“吃醋,誰吃醋,吃誰的醋?他?萬泉和?我吃他的醋,你們不要叫我笑掉自己的大牙。”我爹很瞧不起我,但他是我爹,我不好跟他計較,倒是群眾有點替我抱不平,覺得我爹太驕傲了,跟自己兒子都要計較。不過群眾想雖是這麼想,卻也不敢對我爹說什麼不恭的話,因為一會兒他要是肚子疼了或者咳嗽了,他還得找我爹看病。
我爹氣勢洶洶,氣就有點岔,卡住了自己的喉嚨口,他停下來,運了運氣,因群眾的反對而被堵塞了的思路重新又暢通了,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條極好的理由,我爹說:“不行,萬泉和文化水平太低。”群眾立刻又鬧哄哄地反對我爹。我爹這個理由實在不能成立,我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好歹也念到初中畢業,是正經拿到了初中畢業證書的。在我們村裏,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一群人,我算是較高的水平了,像隔壁裘金才的兒子裘雪梅比我大兩歲,念到初二就輟學了,再隔壁萬同坤的女兒跟我同年,連一天學也沒上過,是個文盲。當然,我能念到初中畢業,完全是我爹堅持的結果,要不是我爹逼我,我是念不下去的,功勞歸於我爹萬人壽。現在他卻把他的功勞歸成我的罪過,我理解我爹他是對我嚴格要求高標準,他可能覺得,一個人要當醫生了,初中的文化是不夠的。
我正這麼想著,已經有群眾比我反應快,他接著我爹的話頭說:“萬醫生,你這話不對,萬泉和初中畢業,你自己才高小畢業,你怎麼說萬泉和水平低呢。”我爹愣了一愣,又說:“萬泉和不光文化水平低,他也不聰明,他從小就笨,反正,反正,他是很愚蠢的,他五歲還口齒不清,他七歲還尿——”又有一個群眾打斷了我爹的話說:“萬醫生,你的話倒提醒了我,我想起來了,萬泉和小時候不光不笨,他還是鬼眼呢。”這位群眾的話引起了大家的記憶,全場立刻興奮起來,他們回憶的是我小時候發生的一些事情。鄉下流行一種迷信的習慣,凡是大肚子女人,想要知道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隻要這個念頭一出來,出門時隨便拉住一個小孩子問他,阿姨肚子裏是弟弟還是妹妹,小孩子金口,他說弟弟那必定是個男孩,大家興高采烈,他要是說妹妹,大家就隻當沒聽見,打著岔就走開了,如果有人要追問,別人就會說,小孩子懂個屁,說話不算數的,就過去了。據說在我三歲那一年,村裏有個大肚子女人拉住我問弟弟還是妹妹,我的回答是“弟弟妹妹”。我口齒不清,說的是“其其妹妹”。但大家聽了都很振奮,最出奇的就是,那個大肚子女人結果真的生了一對龍鳳胎。後來據說在好幾年裏,小小年紀的我,被大家請來請去看肚皮,甚至很遠的地方也有人來請我,但可惜我不是鬼眼,我看不見阿姨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可憐的我還太小,連什麼是男什麼是女都還不知道,我怎麼可能說得準呢。隻是他們要我說,我就瞎說一下,如果說準了,他們日後就會來我家感謝我和我爹,如果說不準,他們也會罵我幾句,這是正常的。但也有的人就不正常,比如有一個男人,他相信我的話,以為他老婆肚子裏的是“其其(弟弟)”,結果生下個女孩,他就罵他老婆,還踢她,說是她的肚子有病,把一個男孩變成了丫頭片子。這才是愚昧愚蠢的表現。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根本也不可能記得,都是大家在以後的日子裏慢慢地說出來的。那時候我已經長大,懂事了,我關心的是後來這事情是怎麼收場的,怎麼後來就沒有人來找我看肚皮了呢?大家說,後來你就長大了呀,長大了怎麼還能看,長大了你的眼就是瞎眼,長大了你的嘴就是臭嘴,再也不是金口了,誰要聽你臭嘴裏吐出來的東西啊。原來是這樣。現在許多年過去了,又有人提到往事,大家都把我小時候的鬼眼跟眼前的事情聯係起來,就更覺得我應該學醫。
我們隊裏的人都不喜歡裘二海,因為自從他當了幹部以後幾乎沒有做過什麼對頭的事情,但在這件事情上,裘二海卻得到了群眾的支持和擁護。裘二海架著二郎腿,吸著煙,不急不忙地聽著群眾對他的讚揚,還時不時地瞄一眼我的孤立無助的爹,他還批評那個說話的群眾道:“什麼鬼眼?你敢搞迷信?那是神仙眼!”大家一致讚同裘二海的話,改口稱我是神仙眼。
大家七嘴八舌的時候,我卻一直暗中關注著裘二海,並不是我這個人陰險,實在是因為我不能明白而又很想弄明白裘二海到底為什麼對我學醫這麼重視,這麼堅持,連我爹罵他他都不回嘴,這要是在平時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此時此刻裘二海就是那麼大將風度地架著二郎腿,慢悠悠地吸著煙,好像在告訴我爹,也告訴所有的人:萬泉和學醫,就這麼定了,就是我說的,我說的話就是道理。可我爹也是個倔頭,他也和裘二海一樣的態度,隻不過他和裘二海的作風以及表現方式不同,他倔著腦袋站在那裏,臉漲得通紅,雖然不再說話,但他的紅臉和他站立的姿勢也一樣在告訴裘二海,告訴所有的人:我就不許萬泉和學醫,就這麼定了,誰也別想讓萬泉和學醫。雙方就這麼一軟一硬,一胸有成竹一氣急敗壞地僵持著。
群眾倒是不著急,反正開會是記工分的,會議散得早,隊長還會趕著大家再去幹活呢,最好能熬到太陽下山。他們嘰裏呱啦地說著與之有關和與之無關的事情,快快樂樂輕輕鬆鬆地消磨著時間。
可就在這時候,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裘二海悠悠蕩蕩的二郎腿忽然放下了,這是因為會場上忽然竄進一個人來。也就是說,這個人一進來,裘二海的言行就立刻發生了變化,他的二郎腿架不住了,他吸煙的姿勢也不那麼老卵了,臉上的表情更不那麼驕傲了,更令我驚訝的是,進來的這個人,是個小孩,他就是萬小三子,大名萬萬斤。
萬小三子一進來,他的小小的三角眼先環視了一下會場,然後就跑到我爹萬人壽麵前,說:“萬人壽,我跟你說——”他爹萬全林喝斷萬小三子說:“小棺材,你說什麼呢,萬人壽是你喊的?”萬小三子朝他爹翻了個白眼,說:“他不叫萬人壽嗎?我喊錯人了嗎?”萬小三子是小霸王,他幾乎就是裘二海的小翻版,但比起裘二海來,他除了霸道,還更多一點凶險,隻是他現在人還小,還不到十歲,長大起來肯定要比裘二海厲害幾個跟鬥。
萬全林氣得不輕,抬起手來要揍萬小三子,裘二海卻擋住他說:“萬全林,要文鬥不要武鬥,你要是打萬小三子,我就批鬥你。”萬全林收起手,罵道:“小棺材,你嘴巴放幹淨了再說話!”萬小三子說:“我喊的是萬人壽,萬人壽這三個字不幹淨嗎?”萬全林氣得直吐氣,卻拿他沒辦法,隻好不作聲,黑著臉退到一邊。
萬小三子擺平了他爹,回過頭來對萬人壽說:“萬人壽,我有話跟你說。”大家都靜了下來,想聽他跟萬人壽說什麼,萬小三子卻湊到我爹萬人壽的耳邊,嘀嘀咕咕,鬼鬼祟祟,大家被他們吸引去了,都在疑惑他們,但我的注意力仍然在裘二海身上,我看到裘二海的臉色紅一陣青一陣,本來填滿了霸氣的眼睛裏現在竟是空空蕩蕩的,裏邊什麼東西也沒有了。這情形使我立刻敏感到問題出在萬小三子那裏,我趕緊把我的注意力轉到萬小三子身上。
不幸的是,我雖然能從老奸巨猾的裘二海身上看出某些變化,從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身上我卻什麼也看不出來,我覺得自己很丟臉。隻見萬小三子咬著我爹萬人壽的耳朵說了幾句話,我爹跳了起來,臉色大變,變著變著,變著變著,最後說了一句“我不管了”,竟然一甩手走了。
隨著萬小三子的闖入再度熱鬧起來的會場一下子又冷了場,就在大家麵對突如其來的變化目瞪口呆的時候,萬小三子劈裏啪啦地亂拍了拍手,讓大家安靜下來,然後他跳到桌子上,抬起兩條胳膊,朝大家揮了揮,說:“就這麼樣了,散會吧。”群眾哄堂大笑,都拿眼睛去看裘二海,準備看他大發脾氣呢,萬全林開始也跟著幸災樂禍地笑了幾聲,後來忽然想到闖禍的是他的兒子,他笑不出來了,張開的嘴像凍僵了似的不能動彈了。
最後的結果大大地出乎大家的意料,裘二海不僅沒有對宣布散會的萬小三子發威,反而低眉順眼地點了點頭,聲音也降低了好幾度,說:“開了半天,是該散會了。”
結果就是我糊裏糊塗地走上學醫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