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當醫生了,少不了又要和我的老師塗醫生打一些交道,有時候我要陪病人到鄉醫院,哪怕不是看傷科,我也要去麻煩一下塗醫生,由塗醫生跟那個科的醫生打個招呼。這樣我們看病時至少不會因為不懂醫院的規矩而被吆來喝去,甚至被凶一點的護士罵得狗血噴頭。有了塗醫生的關照,我們的待遇好多了,不光我的感覺好,連我帶來的病人,他們也覺得自己比別的病人高人一等,心情一好,病情也頓時減輕了幾分。我們聽到護士和醫生在交流說,這是塗醫生介紹的人,我們心裏總是喜滋滋的。
可是塗醫生心情並不好,他在鄉醫院好多年了,一心想提到副院長,卻提不上去,現在在任的副院長就有好幾個,後麵排隊等著的也有好幾個,輪到他塗三江,早該過年齡杠子了。於是退而求其次,想提傷科的主任。本來院裏已經初步討論過,有了比較明確的意向,雖然院長還沒有找談話,但大家都已經在恭喜塗醫生了。卻不料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立刻就毀滅了塗醫生的升遷夢想。
原來我們的鄉醫院早就擴大了範圍,把鄰近幾個鄉的衛生院都並了過來,力量壯大了,卻一直評不上二級醫院,而縣裏其他幾個醫院,早就上了二級,有的都已經升到二級乙等了。鄉醫院咬緊牙關加大財力添置硬件,又不惜代價引進人才。結果塗醫生所在的傷科,引來了一個博士生,他不光要高報酬,還要放在傷科主任的位置上。就因為這個程咬金,塗醫生隻能永遠待在副主任的位置上,一直到退休。現在單位裏的升遷,拚的都是年齡,傷科主任的年紀幾乎比副主任小一半,副主任還有什麼盼頭,安安心心地等退休了。塗醫生大學畢業就來到鄉衛生院,中間雖然兩次下放到村裏當赤腳醫生,但後來還是回來了,算是鄉醫院裏最老的資格了,最後卻停在了一個小小的副主任的位置上,還要受一個小一輩的主任領導,以塗醫生這樣的脾氣,怎麼咽得下這口氣?可就是在這時候,我還一次次去麻煩他,我能有好果子吃嗎?他一看到我來,就沒個好臉色。我討好地說:“塗醫生,你是我的老師,學生碰到困難,隻有找老師幫助呀。”塗醫生說:“我有你這樣的學生,不氣死也得氣瘋了。”我仍然笑眯眯地拍他的馬屁,我說:“塗醫生,我知道你是老資格了,現在醫院裏的領導也好,醫生也好,護士也好,都是你手把手教出來的,都是你看著他們長大的,你隻要一句話,我們看病就方便多了。”塗醫生心裏雖然憋悶,但馬屁還是願意吃的,臉色眼看著就好轉一些,他說:“你也總算會說兩句人話了。”我就繼續舔著臉吹捧他,他呢,繼續沉著臉挖苦我,但是到最後,我知道塗醫生還是會把我介紹到其他科去。有時候他心裏煩,不想動,就打個電話過去,也有的時候,他心情好一些,還親自領著我和我的病人一起去。醫院裏其他科的醫生護士都很認塗醫生的賬,也許大家覺得塗醫生受委屈了,是醫院的犧牲品,也是大家的犧牲品,所以對他特別客氣,凡是塗醫生托付的事情,他們都認真對待,這就很造福於我和我的病人了。
有一天我又陪一個病人去鄉醫院,我們在水碼頭等船,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忽然就聽到七隊的老周“哎呀”了一聲說:“不對呀,今天七男一女,不能走。”大家順著他的話把各人和自己都看了一遍,果然是七個男的一個女的在等船。老周的臉就拉了下來,說:“不行,這樣不行。”他指了指那個女的說“要不你去搭拖拉機吧。”女的說:“我才不,我不喜歡拖拉機,顛得屁股痛。”老周的臉又拉了拉,說:“要不你再等一等,搭別的船吧。”女的又不依,說:“我有急事,我不能等,要等你自己等。”這時候船來了,大家都搶著上船,沒有一個人肯拉下來等下一趟,船家也不肯開船,說:“八仙過河?我這小船怎敢載你們?”我靈機一動,趕緊說:“加上你,就是九個人,不是八仙了。”船家說:“我不算的。”老周也說:“他不能算的。”農民就是這樣認死理,七男一女就是八仙,誰也不敢和八仙比高低,又怕得罪了八仙,又不肯犧牲自己一點點,哪怕比別人晚走幾分鍾也像是吃了大虧似的。我倒沒他們這麼頑固,我可以讓出來讓他們先走,可我的病人不同意,還批評我不顧他的死活,真是拿他們沒辦法。
結果大家就僵著了,幸好不多久後又來了一個人,是個女的,她站在岸邊,既不上船,也不走開,我起先也沒注意她,後來定睛一看,才認出她是吳寶的女人。但我沒想到她變得這麼厲害,臉色憔悴,神情恍恍惚惚,船家問她上不上船,她有點語無倫次地說:“我來看看,我來看看。”不知道她來碼頭這裏看什麼,要是她想看看吳寶有沒有搭船回來,也應該在下午來看呀。後來大家就動員她上船,大家跟她說,你要是想找吳寶回來,等是等不來的,隻有主動到鄉裏去找。吳寶的女人聽了,一邊呆呆地搖頭,但她的腳卻不由自主地跨上船來了。她這一上來,船上就是七男兩女,不再是八仙了。船家也沒再說什麼,就開船了。
塗醫生不在門診上,我熟門熟路去病房找他。正好那天傷科病房在撤換病房用具,老的病床一律換成那種可以搖起來放下去的多功能新床。塗醫生對我說:“萬泉和,聽說你們的醫院也擴大了,我們這裏的舊床不要了,你拖幾張回去吧。”我看看那些床,塗醫生說:“說是舊床,其實用了沒多久呢,領導翻新花樣,要跟人家比硬件,又要換掉它們。”我趕緊上街找村裏搖船或者開拖拉機出來的人,要他們幫我搬床。在街上我又看到了吳寶的女人,她茫然四顧,目光遊離,不知道在看什麼,我明明已經走到她身邊了,她也看不見我,我上前喊了她,她才醒悟過來,認得我了,但說話卻還是語無倫次:“萬醫生,我沒什麼事。”我並沒有問她有什麼事,她卻顯得心虛,好像有什麼事要隱瞞我。其實她也不用隱瞞,她的事情,後窯村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吳寶如今年紀也一大把了,還是不改花擦擦的毛病。他過四十歲生日那天辦生日酒席時,有人陰險地送了一副對子給他,上聯是“閱盡人間春色”,下聯是“嚐遍天下美味”,還有橫批:“三花爛漫”。
這“三花”是有典故的,從前裘二海當大隊支書的時候,也喜歡女人,他還跟吳寶暗地裏較勁,最後經大家評比,裘二海隻有“二花”——心花卵花嘴不花,而吳寶則勝他一籌有三花——嘴花心花卵更花。吳寶接到這副對子,笑眯眯地照收不誤,還誇人家句子寫得好,字也漂亮。不過吳寶現在也多少有些改變,過去他喜歡大姑娘,但現在大姑娘少了,他就跟有夫之婦好。但不知道這樣麻煩更多,大姑娘出了事情,一般家裏都不敢吭聲,吭了聲就難嫁人,就像當年的劉玉,最後被嫁得那麼遠,聽說她第一個姓呂的男人綽號叫呂麻子,我沒見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麻子,如果真的有麻子,劉玉可就虧大了,真是鮮花插在驢糞上。後來劉玉帶著小啞巴住在我家的那一陣,我幾次曾經想問她,但終究沒有問,萬一人家真是個麻子,我不是有意戳劉玉的心境麼。
而有夫之婦的情況就不一樣了,男人知道了,誰肯善罷甘休?很多次吳寶家被人吵上門來。每次有人吵來,吳寶就溜走了,隻有吳寶的女人出麵接待,總是好煙好茶相待,笑臉賠盡,好話說盡。人家好歹看在吳寶女人的麵子上,一次次饒過了吳寶。
其實吳寶的女人早在嫁給吳寶之前就已經了解了他的脾氣和習慣,這麼多年也相安無事,吳寶在外麵花擦擦,她安心在家裏帶女兒,吳寶回來也好,不回來也好,她都不鬧意見。不像有的女人,知道了男人婚外的那些事情,鬧得天翻地覆,尋死覓活。但是近一兩年情況發生了變化,大家經常看到吳寶的女人到處跑,她喪魂落魄,跌跌衝衝,明明是在找吳寶,她卻不肯承認,總是說自己沒有事沒有事,讓人看了心裏很不好過,都覺得吳寶做事情太過分,老都快老了,還不肯悔改,不知以後會不會遭報應,也不知道會遭什麼樣的報應。
吳寶的女人跟我說了“我沒有什麼事”後,就急急地走開了,我心裏有些不忍,追在後麵說:“吳寶在影劇院。”我沒有瞎說,早晨上街的時候,我聽我的病人說的,吳寶最近和影劇院的收票員好上了,天天泡在影劇院,像上班一樣準時。吳寶女人停下了腳步,好像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她轉過身來問我:“萬醫生,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找吳寶?”我差一點說:“不光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不過我沒有忍心說出來,她卻自己說了:“我知道,其實大家都知道,我在找吳寶。”我忍不住說:“這麼多年了,你也沒找過他,現在為什麼要找他呢?”吳寶女人沒有直接回答我,目光散亂地喃喃自語:“女兒要有爸爸,人家小孩都有爸爸,我們家媛媛沒有爸爸,我要把爸爸找回家。”我才想起,吳寶的女兒吳媛媛已經長大了,大概媽媽能夠忍受的事情女兒不能忍受了。這也難怪,以吳寶這樣的名聲,吳媛媛以後找對象都不好找。吳寶的女人真是個奇怪的女人,過去為了男人,她可以忍辱負重,現在為了女兒,她又要含辛茹苦。我真想勸勸她,可是我勸什麼呢,我什麼話也不好說。我眼看著吳寶的女人聽了我的話往影劇院去了,一直等她走遠了,我才想起我把自己的事情給耽誤了,我趕緊回到醫院,我怕那些不出錢的床會給別人搶去。果然,塗醫生一看見我,就說我:“萬泉和,你到哪裏去了,要不是我替你守著,這些床早被別人抬走了,你找到船了嗎?”我隻好騙他說:“我找到了,不過現在正在派用場,下午空出來就來裝床。”塗醫生說:“我沒時間替你守了,你自己守著吧,你走開了,別人拿去我可管不著了。”塗醫生走後,我就留下來守在床邊上,一步也不離,有兩個住院部的護工,很眼紅,他們想把我哄走,可以乘機把床搬走,一會問我餓不餓,叫我去吃飯,他們願意替我守著的。我心想你們還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我說我不餓,他們不相信,都快一點鍾了,肯定餓了。我說我是餓了,麻煩你們給我帶份盒飯來吃,他們的陰謀沒有達到,就支支吾吾地不肯。但是我這樣一直守下去也不是個事情,沒有人會來接替我,更沒有人會來幫助我把床搬回去,我正心急如焚,忽然就看到吳寶的女人在門口朝裏張望,我喜出望外,趕緊喊她,吳寶女人一看到我,趕緊過來謝我說:“萬醫生,謝謝你,吳寶真的在影劇院,我找到他了,他答應今天晚上回去,明天我們家媛媛過生日。”我心想吳寶的答應你能相信嗎,但看吳寶的女人那麼高興,我也不忍心潑她的冷水,何況我還惦記著我的床呢,我請吳寶女人替我看一下,我要去找船,吳寶女人說:“不用找了,船已經停在碼頭了,下午四點鍾回去。”她找到了吳寶,情緒明顯地好起來,主動幫我去叫了幾個上街辦事的男勞力,替我把床裝到船上,吳寶女人還替我帶了一份盒飯,我要給她錢她也不肯收。我在心裏盤算了一下,一共有四張床,可我那裏最多可以放下三張,還多餘一張,我跟吳寶女人說:“我多一張床,你要嗎?”吳寶女人不敢相信,疑疑惑惑地說:“萬醫生你真的送給我?”我說:“我隻要三張。”那幾個男勞力也很想要,但我先開口給了吳寶的女人,他們心裏癢癢的,就希望吳寶的女人讓出來,可吳寶的女人歡天喜地地摸了摸床,說:“謝謝萬醫生,我們家一直少一張床,我們媛媛一直睡在竹榻片上,一翻聲就吱嘎吱嘎響,冬天冰冷冰冷的,現在好了,我們家媛媛有床睡了。”吳寶的女人真喜歡女兒,她的喜歡從內心溢出來爬滿在臉上,就像我爹喜歡小啞巴一樣,他說不出來,意思就從臉上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