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到後窯,先到醫院,把我的三張床放下,然後船開走了,最後那張床,是怎麼搬進吳寶家的,我沒有看見,但我可以想象吳寶女人在給女兒搭床時的高興,我想著想著,自己也高興地笑了笑。大概一般的好人都是這樣的,別人高興,自己也會高興,如果是壞人,就反過來了。
我的床也受到了小啞巴的歡迎,他們現在不用跟我擠在一張床上了,他們還可以每人有一張床,我嫌他們煩,想乘機把他們的床搭到牆門間去,可小啞巴堅決不同意,一定要和我、和我爹擠在一起,一間屋子裏搭了四張床,真是濟濟一堂。
第二天是吳寶的女兒吳媛媛過生日,我也不太清楚她有多大了,按時間算恐怕也快二十了吧,而且我也記不得這事情,雖然頭一天吳寶的女人跟我說過,因為吳媛媛過生日,吳寶答應回家,但畢竟他們家的事情離我比較遠,我也不會放在心上的。可沒想到到了這一天的下午,吳寶家就出事情了,吳媛媛喝農藥自殺了。
先是一群慌慌張張的農民奔跑著把吳媛媛抬來了,可我一看她的樣子,我的心和手都抖得把握不住了,我雖然心慌意亂,但還知道這時候應該立刻給她洗胃,可吳媛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牙關卻咬得緊緊的,怎麼也弄不開,我就不知道怎麼辦了。緊接著吳寶的女人也追到了,她撲通一下就跪在我麵前,上牙敲著下牙說:“萬醫生,萬醫生,救救媛媛,救救媛媛,媛媛沒有了,我也不活了——”再緊接著裘雪梅也聞訊趕來了,一看這情況,知道不對頭了,果斷地說:“萬泉和不行的,馬上送鄉醫院。”但是送鄉醫院用船用拖拉機都太慢了,裘雪梅趕緊差人去借了一輛摩托車,吳寶的女人已經嚇傻了,隻會緊緊抱著吳媛媛哭,大家叫她放開女兒,先坐到摩托車後座上,再把女兒交給她抱著,可她卻抖得怎麼也坐不住,坐上去就跌下來,更不要說再抱這麼大個女兒了。裘雪梅趕緊換了個辦法,由他抱著吳媛媛坐在摩托車後座去醫院,吳寶女人還緊緊抱著女兒舍不得放開,最後裘雪梅凶狠地大喝一聲:“你要不要你女兒的命了?”她才嚇得放開了手,這時候第二輛摩托車也來了,就這樣裘雪梅抱著吳媛媛在前麵那輛車上,我和吳寶的女人擠在後麵這輛車上。我很少有機會這麼緊密地坐在女人身後,因為後座本來是坐一個人的,現在坐了兩個人,就挨得緊緊的,前胸貼後背了,貼得我心裏亂起來,手心裏直冒汗,就在我紛紛亂的時候,忽然間聽到了吳寶女人的抽泣聲,我猛地一驚,清醒過來,趕緊在心裏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又罵道:“都要出人命了,你還下流!”打過罵過之後,我的心老實了一點,我趕緊屏息凝神,集中注意力,讓自己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點!快點!
摩托車飛快地到了鄉醫院,正是下班的時間,還好醫生和護士都被我們堵住了,沒走得了。人抬到急救室的時候,還清醒著,眼睛也還睜得大大的,大家一直吊在嗓子眼上的心稍稍地放下了一點,醫生護士態度並不好,一個硬嗆嗆地問:“什麼病?”一個硬嗆嗆地答:“喝藥。”那一個說:“又喝藥?”這一個說:“他們喜歡喝罷。”那一個又說:“他們喜歡喝自己喝就是了,喝下去就別來找我們。”這一個說:“今天又要加班了。”他們就像在拉家常,既不著急,也不擔心,我聽了他們的對話,覺得心裏怪不好受,覺得他們對一個生命垂危的人沒有多少感情,可他們還在議論,這一個說:“喝藥也會傳染吧,今天這是第三個了。”那一個說:“嘿,他們就這樣,明明不想死,偏要嚇唬人,要是真想死,你不能躲起來喝?”我聽了後又覺得挺理解他們的,在農村的醫院工作就是這樣,除了正常的看病,搶救自殺的人也成他們的日常工作,家常便飯了。在鄉下農民自殺似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投河上吊,尤其是喝農藥,當飲料似的,一點小事想不通,拿起來就喝,真是給醫院增添了許多麻煩。
醫生護士一邊議論著,一邊開始搶救吳媛媛。搶救的辦法我知道,就是洗胃灌腸,把藥水灌下去,吊她的胃,讓她胃裏難過,就把喝下去的農藥全吐出來,隻要毒性沒有進到血液和心髒,人還有得救。可誰也沒想到,人還清醒著的吳媛媛卻緊咬牙關,堅決不鬆口,拒不接受洗胃灌腸。吳寶女人看到這情形,又“撲通”一聲給我和裘雪梅跪下了,說:“裘書記,萬醫生,求求你們快去把吳寶找來,吳寶不來,我們家媛媛不肯洗胃。”還是吳寶的女人了解女兒,醫生護士都在罵人,我們眼看無計可施,裘雪梅拉了我一把,說:“走,找吳寶去!”我們一路奔出來,兩輛摩托車載著我們在街上亂衝亂撞,我們跑到文化站,問吳寶在哪裏,文化站的人光是擠眉弄眼,壞笑,我急得說:“你們別賣關子了,吳寶的女兒喝藥了,吳寶不到,她不肯洗胃。”文化站的人這才告訴了我們。我們按照他們的指點,去敲那個影劇院收票員家的門,開始裏邊沒有聲音,我在外麵大喊吳寶,我說:“吳寶,我知道你在裏邊,你快出來,你家裏出事了。”我還擔心直接說了吳媛媛喝藥會嚇著他,所以隻是含糊地說了一下,但吳寶仍然不出聲,裘雪梅也厲聲喊了起來:“吳寶,你給我出來!”我們又拚命敲門,大約過了幾分鍾,吳寶慢慢吞吞開了門出來了,看到我和裘雪梅,還恬不知恥地笑著說:“裘書記,你是後窯的書記,捉我的奸捉到街上來啦?這裏不歸你管呀。”他的身後站著一個女人,臉上也是笑眯眯的。一向有風度講道理的裘雪梅氣得上前一把揪住吳寶的衣服,拖著他就走。吳寶說:“幹什麼幹什麼?你是派出所啊,派出所也不捉婚外戀。”裘雪梅臉色鐵青地停下來,也放開了吳寶的衣襟,一字一句地跟他說:“吳寶,你聽好了,我隻說一遍,你女兒喝藥了,現在在鄉醫院,你不到,她就不肯接受搶救,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這句話,裘雪梅不再看吳寶一眼,轉身就上了摩托車,我看到吳寶的眼色有些慌張起來,好像想問我什麼,我也向裘雪梅學習,丟下冷冷的一眼,上了另一輛摩托車,跟裘雪梅走。吳寶在背後說:“嘿,是我老婆找你們的吧?想把我騙回——”但是他說了半句,就不吭聲了,我們的摩托車發動起來,剛竄出去了一段,吳寶已經追上來了,他扯住裘雪梅的摩托車,把摩托車手和裘雪梅都拉了下來,自己開著車一下子就竄出去老遠,很快就把我們扔在了後邊。等我們趕到醫院時,就看到吳寶跪倒在女兒麵前,緊緊抓住女兒的手,女兒的嘴已經被撬開了,藥水也灌了進去,也吐過了,但人卻昏迷了,醫生直搖頭,吳寶的女人已經暈過去了,躺倒在地上,也沒人來得及顧她了。
吳媛媛終因搶救太遲,沒能救得過來。他們家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很長的時間裏沒有人知道,因為吳媛媛死後,吳寶的女人就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吳寶到她的娘家去找過,也沒有找到,她徹底地失蹤了。而吳寶自己,更不可能向別人提起這個話題,也沒有人忍心去問他這件事情。這件事情就像一個謎,一直埋在大家的心裏。
後來吳寶徹底地變了一個人,他不再花擦擦,也不再到處亂混,他離開了鄉文化站,重新找了一份工件,省吃儉用,幾年後把家裏的房子重新翻造了,又去領養了一個三歲的女孩。做完這些事情,他把養女暫時寄養在哥哥家裏,自己就出去尋找女人。吳寶在外麵找了幾年,最後到底把女人給找回來了,可是女人已經瘋瘋傻傻,老是叫養女“媛媛”,老是說:“我真惡,我從來不罵她的,那天她過生日我罵她幹什麼?”就像大家知道祥林嫂說:“我真傻,我以為冬天沒有狼。”她自己也說,我像祥林嫂了。吳寶的女人是有點文化的,可憐的她,就因為年輕時沒有聽爸爸媽媽的話,死心塌地地跟了花擦擦的吳寶,不僅背井離鄉,遠嫁異地,結婚幾十年吳寶脾性不改,她隻能以淚洗麵。後來有了女兒,她的人生總算有了光明和安慰,誰知最後連唯一的女兒也離開了她。她的一生也就此了結了。
吳寶帶著她到處治病,她的病是個無底洞。吳寶是個能人,會掙錢,但他掙多少,就用多少,全部用在給女人看病上了。幾年以後,他們的養女也長大了些,她很懂事,知道安慰媽媽,這使得吳寶女人的病情慢慢地有所好轉,她開始點點滴滴把當年的事情說了出來。雖然她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但聽的人大概都聽懂了。吳媛媛過生日那一天,吳寶回來了,還給女兒買了生日禮物,可後來忽然來了一個電話,吳寶就魂不守舍了,說有重要事情要走。吳媛媛說,我知道又是野女人找你了。吳寶說,你媽都不管我,你管我?吳媛媛威脅他說,今天你要是走,我就死給你看。吳寶還嬉皮笑臉說,你死了我再養一個。就真的走了,吳媛媛也就真喝了農藥,醫生說得不錯,喝藥水的人有許多是不想死的,吳媛媛也不想死,所以她喝下農藥後對媽媽說:“媽媽,你們要是不想我死,就趕快給我灌肥皂水。”她說的是“你們”,但當時她身邊隻有她媽媽一個人,應該說“你”,她卻說“你們”,可見爸爸在她心目中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