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好多年以後的事情了,我還是回到現在吧。吳媛媛的死,本來跟我們萬氏醫院是沒有關係的,即使我能夠臨危不亂,立刻實施搶救,吳媛媛也一樣會咬緊牙關不讓我給她洗胃,所以我救不了她,就和鄉醫院救不了她一樣。
我們都沒有犯錯,但令我料想不到的事情卻還是發生了。開始我還沒有注意到什麼,是小啞巴啟發了我,以前病人比較多或者說我們的營業比較正常的時候,小啞巴是不幹預我的醫療工作的,他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對我們的病人他們基本不屑一顧,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小啞巴就守在了我們院門口,像兩隻呆頭鵝,伸長了脖子朝來路上望,從早望到晚,一看到有病人來了,他們就興奮地“阿爸阿爸”著衝上前去,一人一隻手,拉住病人,然後又一路“阿爸阿爸”地叫喚著把病人拉進來。漸漸的,坐在院子裏邊的我,每天就像是等待小啞巴的信號,聽到“阿爸阿爸”就知道來病人了,再漸漸的,“阿爸阿爸”的叫喚聲越來越稀少,我開始還納悶呢,怎麼小啞巴的興趣又過去了?後來才漸漸地發現,原來是我們的病人在減少,我坐在院子曬太陽的時間多起來。後來天氣有點陰了,曲文金到前院來收衣服,看我還呆呆地坐在那裏,她忽然既沒頭沒腦又支支吾吾地問我:“萬醫心,小啞巴沒心(生)病吧?”小啞巴好好的,吃得下睡得著,她這話又是從何問起的呢。我反問她:“你說哪個,牛大虎還是牛二虎?”結果曲文金說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話:“他們兩個不都戲睡的醫院丟掉的壯(床)嗎?”我說:“是呀,怎麼啦?”曲文金這話大概已經在肚子埋藏了好久,現在既然憋不住說開了頭,就不再遮遮掩掩了,她刁著舌頭激動地說:“萬醫心,我還戲告訴李吧,村裏好多人都在講,吳媛媛的死跟李有關係。”我以為他們怪我沒有當時就搶救她,我有點急,也有點冤,我趕緊解釋說:“曲文金,你那天也在場,你都看到的,吳媛媛不肯接受搶救,最後才——”曲文金說:“不戲說搶救的事情,戲說喝藥水的事情,一個大姑良(娘),好日己還沒開頭呢,怎麼忽然就走了絕路呢?”我說:“那我也不清楚,據說是氣她爸爸——”曲文金說:“她氣她爸爸也不戲一天兩天了,再說了,要說氣,應該吳寶的呂銀(女人)更氣,她怎麼沒有喝藥水,反倒呂(女)兒喝了?”說到這兒,曲文金的眼睛裏流露出恐懼和鬼鬼祟祟的神色,她還四下看了看,還壓低了聲音說:“萬醫心,那天晚上,她睡了那張壯(床)。”我一時沒有明白,還問:“哪張床?”曲文金說:“就是李從醫院裏拖回來送給她家的那張壯(床),他們都說,那張壯(床)不幹淨。”她說出來的時候,渾身一顫,我聽她說出來,也是渾身一顫,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因為我知道曲文金所說的“不幹淨”,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髒和不幹淨,而是一種迷信,說白了就是他們認為曾經有人死在這張床上,而且是冤死的,冤死的人鬼魂是不肯走的,要向下一個人索命,吳媛媛的命就被索去了。我雖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但我不服氣,我說:“那我們家小啞巴睡的也是醫院的床,怎麼好好的呢?”曲文金說:“他們說,有的壯(床)幹淨,有的壯(床)不幹淨,他們還說李把幹淨的壯(床)給自己留下,把不幹淨的壯(床)送給了吳寶的呂(女)人。”我更不服氣這種說法,我說:“天地良心,床都是一模一樣的,我怎麼知道哪張床幹淨哪張床不幹淨?”曲文金張了張口,卻沒有把要說的話說出來,但我看得出她還有話說,她不說出來,我心裏更著急,我趕緊跟她說:“你說,你說。”曲文金下了下決心才說了出來:“他們說,他們說李小時候就是鬼眼,李能看得見——”她的話還是沒有說完,但她的這半段話已經讓我渾身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加上前麵起的那一層,有兩層雞皮疙瘩蓋在我身上,我渾身麻酥酥的,感覺腦袋都麻木了,鬼眼看得見什麼?就是看得見鬼罷,再說得白一點,他們認為我看得見那張床上死過人,我看見那張床上有鬼盤踞著不肯走,所以自己不用,送給了吳寶的女人。我覺得這太冤枉了,本來就是迷信的事情,本來就很荒唐,還被他們說得這麼有板有眼,有根有據,還拿出我的“曆史問題”加以證明,我一氣之下追問曲文金:“誰這麼瞎說八道?”曲文金說:“他們個個都在說,說得我也有點相信了。”我說:“你告訴我,到底是誰先說出來的?”曲文金說:“是胡喜(師)娘。”我說:“胡師娘?多年不見她個鬼影子了,她不是早就出去走江湖了麼,怎麼又回來了?”曲文金說:“我沒有看見她,戲他們說她回奶了,吳寶的刁(爹)媽去請她,她到吳寶家一看,就看明白了。”我說:“曲文金,想不到你也會相信。”曲文金說:“我本來戲不相信的,可是他們越說越像真的了,還說胡喜(師)娘能夠看見那個死鬼的樣子,是個大肚比(皮)女人。”我說:“胡說,這床又不是婦產科的,是傷科的,是塗醫生送給我的,怎麼會有大肚子死在上麵?”曲文金搖了搖頭,噤若寒蟬。我自己話一出口,也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荒唐,我不是不相信迷信的嗎,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以我這樣的想法,如果胡師娘說床上的死鬼是個傷科病人,這說法不就成立了嗎?我跟曲文金說:“難怪你也被弄糊塗了,就是我,被你們這麼說來說去,腦子也亂了,也會犯錯誤。”一陣陰風吹進院子,連桑樹地裏的“沙沙”聲也跟著進來了,曲文金打了個冷戰,說:“我嚇絲絲的,我進去了。”急急地逃進屋去。我心裏還有許多話憋著,曲文金走了,我隻得喊住小啞巴,我問他們:“牛大虎,牛二虎,你們說,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小啞巴相視一笑,笑得鬼鬼的,他們又把我拖到屋裏,拍著那兩張從鄉醫院拖回來的床,他們拍一拍,我的心就跳一跳,他們樂得又是比劃又是“阿爸阿爸”,我知道他們在嘲笑我,害得我疑神疑鬼,差一點把那兩床給扔了。但最後我沒有扔掉那兩張床,要是扔掉了床,小啞巴就擠到我的床上,他們天天晚上踢我的屁股踢我的腰,他們正在漸漸地長大,力氣也漸漸地大起來,一腳踢上來,還真厲害呢。
雖然吳寶沒有聽信胡師娘的話來找我算賬,可我心裏卻隱隱約約地結下了一個疙瘩,我自己怎麼解也解不開這個疙瘩。有一天我出診經過胡師娘住的那個村子,經過胡師娘家,我有點意外,大家都說胡師娘在外麵跳大仙跳發財了,我以為她家已經造起了新房子,可到了跟前一看,仍然是那座又低矮又破爛的老房子,我不知道胡師娘是裝窮還是沒有錢造新房子,如果她真的沒有錢造新房子,那說明她跳大仙的效果並不太好,所謂“跳大仙跳發了”就是吹牛吹出來的。說心裏話,我看到胡師娘家的破房子,心裏頗覺安慰。你們會以為我這個人眼皮薄,看不得別人發財過好日子,可胡師娘不是別人,她是胡師娘,她要是發了財,就證明有許許多多的老百姓上了她的當,受了她的騙,所以我的思路就是這樣,別人家應該造新房子,胡師娘家就算了吧。
我看到一個老太太坐在門前,我知道她是胡師娘的老娘,我還是上前跟她打了個招呼,我說我是萬泉和,是萬泉和萬醫生,她卻告訴我說,她媽媽胡師娘不在家。我忍不住哈哈地笑出聲來,明明她自己是胡師娘的媽,她卻管胡師娘叫媽。這種跳大仙的人家,我搞不懂他們,朝他們屋裏看看,陰森森的,一副破敗沒落的樣子,我既有點發怵,也有點於心不忍,本來我經過胡師娘的家時,肚子裏裝著一大包的氣,現在想想也算了,跟胡師娘生的什麼氣呢,她本來就不是一個講人話的人。我這話並不是罵人,這是胡師娘的職業,她是代表大仙說話的,所以她說的不是人話。可令我沒想到的是,胡師娘的老娘卻對我說:“我媽媽讓我轉告你,蝦有蝦路,蟹有蟹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覺得真是莫名其妙,這話本來應該我對她說的,現在反而她對我說了,我聽了還心虛。
我隻好抱著這兩句至理名言回去了。還沒有走進院子,就聽到曲文金在院子裏刁著舌頭大聲說話,聽得出她很興奮,我跨進院子一看,原來是裘奮英回來了,裘奮英喊了我一聲萬醫生,我說:“萬萬金呢?”裘奮英說:“他工作忙,抽不出空。”裘奮英老是皺著眉頭,她的腿病越來越嚴重了,隔三差五就會流膿淌血,治療一陣,就好了,但過一陣又來了,好好壞壞,沒完沒了。我跟她說:“前次你們回來結婚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你怎麼不到城裏的大醫院去治好它?”裘奮英搖了搖頭,說:“治過好多回了,發起來就要住院,一住院就是十多天,把萬小三子的錢都花掉了。”裘奮英又說:“醫生說,這病是小時候落下的,小時候可能跌了跟鬥,跌破了,沒有處理好傷口,就留下了病根,慢慢地就變成了骨髓炎,骨髓炎是很難治好的。”裘奮英的話一出口,我不由自主地“哎呀”了一聲,我的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幕往事,裘奮英小時候跌破了腿,我給她清洗了一下傷口,簡單包紮,我還嚇唬她,不許她哭,最後我配了幾顆土黴素給她吃。說來也是奇怪,我不是一個記性很好的人,過去的事情我記住的並不多,最多也隻是一些依稀往事,可裘奮英的這個事情卻那麼清晰那麼明白那麼頑固地浮現在我的眼前,這個回憶就成了一個鐵的事實壓在我的心上了。
曲文金和裘奮英並不知道我“哎呀”的什麼,我心虛地瞄著她們,她們卻擔心地看著我,以為我哪裏不舒服了,曲文金還摸了摸我的額頭。我本來是想隱瞞的,可曲文金的手往我額頭上一放,我隱瞞不住了,還差一點掉下眼淚來,我難過地說:“裘奮英,對不起,是我害了你的腿。”裘奮英和曲文金同時“啊哈”了一聲,曲文金說:“什麼呀,萬醫心李說什麼呀。”我說:“醫生不是說,這病是小時候留下的禍根嗎?”裘奮英說:“小時候留下的禍根跟你有什麼關係嘛。”曲文金也異口同聲說:“戲呀,跟李沒關係的嘛。”我不知道曲文金和裘奮英是真覺得跟我沒關係還是她們心地善良試圖安慰我,總之她們一點都沒有責怪我的意思。曲文金還跟我說:“萬醫心,李不要承擔責任的,我們奮英戲骨髓炎,不是撞邪,跟李沒關係的。”
對待這樣的群眾,你說我能怎麼辦,我隻能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