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裘奮鬥輸了官司的時候,有沒有咬牙切齒地說過“走著瞧”之類的話,這我不知道。但我想,以裘奮鬥的性格,他肯定咽不下這口氣,他一定會繼續盯住萬小三子、盯垮萬小三子、盯死萬小三子。而萬小三在這樣的時候,應該倍加小心才對。但萬小三子畢竟隻是一個初中生,思想境界和處世水平明顯比不過人家,他一下子就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狂妄起來,隻不過贏了一場小小的官司,他就以為天下任何事情,隻要有錢就能擺平。因為他在和裘奮鬥鬥輸贏的過程中,嚐到了擺平的甜頭,以後他還要繼續嚐下去。據說後來萬小三子發展到膽大妄為,甚至有點無法無天胡作非為了。不過這些事情我並不知道,別說我了,連曲文金裘金才也都不知道,裘雪梅也許聽到一點風聲,但他不好多說,畢竟萬小三子是他的女婿,而且是一個因為有了錢就更加氣壯如牛的女婿,他能說什麼?更何況,裘雪梅現在已漸漸地失去了早年的風采,雖然他身上仍然散發出陰險的老謀深算的氣息,但這種氣息已經嚇唬不到人了,他開始老去了,曾經紅紅火火的後窯村的村辦企業也開始跟著裘雪梅的年齡一起走了下坡路,基本上是日落西山的狀態了,而這時候的萬小三子正是蒸蒸日上的萬小三子,他見到老丈人裘雪梅,總是笑哈哈地拍著他的肩,稱兄道弟,還給他派紅塔山香煙。
但有一個人始終關注著萬小三子,你們已經猜到了,他就是裘奮鬥。
裘奮鬥是一個律師,但後來他幾乎成了一個私家偵探,沒有人雇他,他自己雇了自己去偵察萬小三子的問題。萬小三子的問題,就跟萬小三子的自我感覺“分分鍾”一樣多,萬小三子覺得,隻要有錢,分分鍾都能解決難題。而裘奮鬥呢,隻要有決心,分分鍾都能抓到萬小三子的問題。最後裘奮鬥終於抓夠了萬小三子的問題,打出了一記重拳。
其實,此時的萬小三子,已經不堪一擊,就算裘奮鬥不擊,萬小三子也會倒下去,但在關鍵的時候恰好被裘奮鬥猛擊了一下。裘奮鬥以為是他擊倒了萬小三子,終於吐出了一口又長又惡的氣。
萬小三子的情況套用麻將桌上的一句話就是,辛辛苦苦大半天,一夜回到解放前。萬小三子當然不止辛苦了大半天,從他去東北跑塑料粒子算起,他已經辛苦了十多年了,也照樣一夜回到解放前。最難過和最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是曲文金和裘雪梅,他們把這件事情放在手心裏掂來掂去,最後還是覺得裘奮鬥太過分了。先前的一次打官司,雖然萬小三子讓裘大律師丟了臉,但丟了臉好找回來,丟了錢可不容易再掙回來。再說了,那也是因為裘奮鬥記小時候的仇,找上門去糾纏萬小三子的,責任也不全在萬小三子。裘奮鬥就因為那次丟了點臉,竟然讓萬小三子傾家蕩產,使得裘奮鬥的親爹親媽,想起這個兒子,都覺得他像條狼。
倒是萬小三子自己想得開,他從城裏回來了,大家到我們院子裏來看落難英雄。萬小三子表現得非常好,真像個英雄,他豪氣萬丈地勸慰丈人丈母娘說:“多大個事,不就是錢嘛,錢是什麼,錢不就是一張紙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但曲文金和裘雪梅並不認為這是件小事,尤其是曲文金,雙目亂晃,膽戰心驚,好像在等待著更大的事情發生。萬小三子知道他們擔心什麼,他安慰他們說:“裘奮鬥以為是他扳倒了我,其實哪裏是他,我的倒跟他是沒有關係的,他想扳我是扳不倒的,是我自己氣數到了才倒的。”他能這樣想,曲文金和裘雪梅多少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們確實很害怕萬小三子再咬牙切齒地去對付裘奮鬥,那就冤冤相報沒個完了。
萬小三子本來就是一無所有的人,他是白手起家,現在又回到從前,他又可以重新開始,隻不過是給自己增添了一份人生經曆而已。萬小三子並沒有覺得自己遭遇了滅頂之災,但他覺得在整個事件中他最對不起一個人,這個人是誰?你們能猜到嗎,這個人就是我。等大家散了以後,他推心置腹地跟我說:“萬醫生,你別拿同情的眼光看著我,我本來就是個脫底棺材,你了解我的,倒下去,我再站起來,站起來,我還會倒下去,倒下去,我又站起來,我倒的時候,你別看轟轟烈烈,對我來說,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而已。但我非常對不住你,我倒了,我們的萬氏醫院就開不下去了,你這醫生也就做不下去了。”我趕緊說:“我沒事,我沒事,我當不當醫生都是一樣的。”萬小三子說:“對你來說是一樣的,對我來說可不一樣,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我手裏還抓著一批沒有來得及倒騰出去的藥,算我送給你的最後一筆心意吧。”我想說,你這點心意,也幫不了我多久,但我沒有說出來,我不想拂了萬小三子的好意,我收下了他的最後一筆心意,這筆心意讓我的醫生生涯多維持了兩個月。
當時我也不知道萬小三子的藥是從哪裏來的,就不客氣地收下了。我這個人你們知道是沒有什麼政治頭腦的,也沒有什麼經濟頭腦,更沒有什麼法律頭腦。事後我才知道,萬小三子出事,就是因為他采取非法手段買賣藥品,從中謀取暴利,裘奮鬥也正是從這裏打開了缺口,搞倒了萬小三子。我拿了他的藥,沒有出事,也算是我的大幸了。但萬小三子明明是搞建築的,怎麼會去倒賣藥品呢?這事情說起來又和我有關。當初他衣錦還鄉,為了開辦萬氏醫院,他開始接觸買賣藥品的事情,天生長了一顆經商腦袋的萬小三子,立刻從中嗅出了商機,開始了他的“兩手抓”,一手繼續抓建築,一手抓藥品買賣,一直忙到最後跌倒。這些年許多事情環環相扣,周而複始,因果報應,讓我想起來就覺得心裏寒絲絲的。
萬小三子徹底地跌倒了,我也再一次結束了我的醫生生涯。說實在,這些年來,我這個醫生當得並不順利,也不理想,更沒有水平,但是時勢造英雄,是時代和個人的綜合力量一次次把我推到醫生的崗位上,又一次次地把我掀下來。
現在我又一次被掀翻在地。這沒有什麼,農民本來就是在地上的,農民不在地上,那倒是不正常了。我當醫生是件不正常的事情,現在我正常了,難道不好嗎。雖然有不少人替我惋惜,但我自己想得通,我向萬小三子學習,萬小三子傾家蕩產都當是蚊子叮一口,我不當醫生算什麼呢,至多隻能算是一片樹葉砸在頭上吧。所以,這醫生,不當就不當吧。
不當醫生,我就沒有了直接的經濟收入,但我家還有地,我隻要把自家的地種好,全家人也餓不著了,何況像我們這樣的貧困戶,村裏肯定會照顧我們。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下台後不久,裘雪梅就安排我進了後窯村的村辦企業,這是一家食品廠,做餅幹。這個食品廠的前身,就是早年靠萬小三子從東北倒騰來的塑料粒子發展起來的塑料用品廠,後來裘雪梅學著別人轉產,生產乳膠手套。乳膠手套生產過剩後,裘雪梅把老機器賣了,引進了新機器,改為生產紡織品,這一轉兩轉的,把前麵賺的錢全轉沒了,裘雪梅每一次都等於重新起家,他仍然信心十足,但後來紡織品又賣不出去了,裘雪梅又轉了一次,那一次轉產的時候,信心就差一點了。裘雪梅還說,轉過這次我再也不轉了,再轉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可後來他還是又轉了,又生產過小家電,又生產過長毛絨玩具等等,裘雪梅的精神氣也在這一次次的轉產中越轉越低沉,越轉越沒落,轉到最後,也就是現在,塑料廠變成了食品廠。如果要總結多年的經驗教訓,說出來,人家會奇怪,哪有塑料廠生產餅幹的?這餅幹人家敢吃嗎?
看著其他村子都發展起來,我們後窯仍然落在貧困線下麵,老百姓也都議論紛紛,他們怪裘雪梅不會當幹部,人家都說,麵孔紅彤彤,年終好分紅。可裘雪梅想不通,辦廠為什麼非要請人喝酒、給人塞紅包?他就不信這個理。人家來談生意,他也不擺宴席,人家來提貨,他還跟人家斤斤計較,把客戶都趕到別的地方去了,結果苦了後窯的老百姓。大家向他提意見,他還強著脖子不服氣,說:“我要是麵孔紅彤彤,你們就要罵我魚肉百姓了。”大家卻說,你魚肉了百姓,百姓才有魚肉吃。你們聽聽,這叫什麼覺悟?裘雪梅說:“你們說得好聽,我要是魚肉你們,你們就要吃我的肉了。”鄉下人確實就是這樣的,前福村的一個麵孔紅彤彤的村長,把村辦企業辦得火紅的,結果卻被腰包鼓起來的老百姓告發,撤了職,氣得中了風,醒過來後隻會說三個字——“王八蛋”。
不過話說回來,也幸虧裘雪梅這麼多年不怕麻煩一次次地轉產,使得我們後窯村的村辦廠好歹還在辦著。我進了村辦廠,每天上下班可以領工資,加班還可以領加班費,我手頭就靈活多了,再說我們家又沒有什麼大的開銷,小啞巴要求也不高,隻要喂飽他們就可以了,有條件的時候我就上街給他們買點肉吃。現在鄉下條件比過去好多了,許多人家開始辦各種各樣的酒席,喜宴、壽宴、滿月、喪宴、上學、畢業,家裏有人外出回來是歡迎宴,或者有人要外出就是歡送宴,總之是爭取一切的機會讓大家吃一頓,你吃我我吃你,吃來吃去,還爭相比闊,甚至擺喪宴吃豆腐飯也要比一比。這樣一比,就把宴請的水平提高了許多。逢到有人請,我總是帶上我爹和小啞巴,讓他們飽餐一頓,可以管上一兩個星期呢。開始大家還跟我很客氣,可時間一長,他們看不慣我了,總是說我,萬泉和,總是你吃我們,還要多帶三張嘴,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吃到你?我總是說快了快了,其實我是應付他們的,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什麼事情快了。
總之你們不要替我擔心,我雖然不當醫生了,但我家的情況並沒有一落千丈,甚至還有了些起色,我爹的身體是一日好似一日,他能撐著拐杖走幾步路了,他的手也能動了,能給小啞巴搛菜吃,他的眼皮越來越神奇,隔著好幾米,都能聽到他眼皮的眨巴聲,他的臉色也越來越滋潤,看著我爹的好精神,有人甚至跟我說,萬泉和,你去照照鏡子,你看上去比你爹都老了。我總是在想,說不定有一天我爹突然就恢複成了從前的我爹,但我不知道我爹如果恢複成從前的我爹,他還能不能當醫生。除了我爹的身體正在朝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我們的小啞巴也一天天長大起來,很快他們就是勞動力了,而且現在他們越來越聰明,我教他們說話,一學就會,而且咬字又準確又清楚,有時候連我都懷疑起來,覺得他們太聰明了。可是隻要我臉上露出一點點疑惑的神情,也就是說,當我剛一發現小啞巴聰明的時候,他們馬上又笨起來了,又開始“阿爸阿爸”地亂叫,你怎麼教他們說人話,他們都學不會了。他們以為這樣我就不懷疑了,其實他們的這種舉動,讓我的懷疑日甚一日,隻不過我沒有露出聲色給他們知道。他們到底還小,以為玩過了我,其實他們是還玩不過我的。最後要說的就是我了,我不當醫生了,許多人認為我失落了,其實我不失落,如果一定要說有所失落的話,那我失落掉的隻是負擔,隻是提心吊膽,我得到的是寧靜太平和心安理得。
好日子正在向我們走來,可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小啞巴掉河裏了,許多人圍在岸上看,指指戳戳,哇啦哇啦,卻沒有人救他們,我爹站在一邊號啕大哭,我怎麼勸我爹也勸不住,我心裏一急,就醒了。醒來我才發現真是我爹在哭,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小啞巴的床,不出聲地哭著。天剛蒙蒙亮,我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到小啞巴床上空空的,他們所有的東西全部不在了,他們甚至還拿走了我和我爹的一些東西。我跳了起來,大聲喊:“牛大虎!牛二虎!”可是沒有人會答應我,倒是隔壁曲文金一家被我吵醒了。
天亮起來了,我在村裏到處找小啞巴,一路喊著他們的名字,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像冬天的西北風,我甚至連村裏的每一口水井都找過了,我頭朝下,對著井底喊:“牛大虎!牛二虎!”回答我的隻有我自己的聲音,我的聲音從井裏繞了一圈又回上來的時候,產生了共鳴,使我聽起來,覺得這聲音顫抖著很厲害。曲文金裘金才他們幫我一起找小啞巴,他們有的跟著我走,有的分頭去找,最後我們又都回來了,誰也沒有找到小啞巴,我爹的沒有聲音的哭刺痛了我的心,但同時也提醒了我,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夢,在我的夢裏小啞巴是掉在河裏的,雖然我們都知道反夢反夢,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嚐試著到河邊去打撈小啞巴。我借來了長竹竿,在河裏掏了又掏,我還讓曲文金和裘金才也去借長竹竿幫我一起掏,裘雪梅說:“萬泉和,你嚇糊塗啦,你掏什麼掏,小啞巴肯定不在河裏。”我確實是嚇糊塗了,我說:“可我夢見他們在河裏。”裘雪梅說:“投河的人,或者不小心掉進河裏的人,怎麼會帶上行李包裹呢,他們肯定是逃走了。”到底裘雪梅有經驗,我聽裘雪梅這麼一說,才醒悟過來,我趕緊把好消息去告訴我爹,可我爹仍然哭個不停,我想我爹也許不是在哭小啞巴的死,他是在哭小啞巴的逃走。想到這裏,我的五髒六腑都被氣憤填滿了,小啞巴真不是東西,是兩頭白眼狼,我和我爹對他們那麼好,他們說逃走就逃走,還偷了我和我爹的東西逃走。我一氣,就跑到劉玉她爹那裏,問他要人,劉玉她爹說:“萬醫生,我早就告訴你,叫你小心劉玉。”我說:“你的意思,小啞巴逃走,是劉玉的主意?”劉玉的爹說:“那還用問。”我雖然能夠接受劉玉她爹的判斷,但我心裏仍然想不通,我說:“既然要逃走,當初又把他們留下幹什麼呢?”劉玉的爹說:“當初他們兩口子要出去打工,帶著兩個孩子不方便,現在他們把天下打下來了,當然要把孩子接過去,你以為你白得兩個兒子?”我說:“可他們是啞巴,殘疾人,劉玉會對他們好嗎?”劉玉她爹說:“萬醫生,我說你會上當的,你又上當了吧,牛大虎牛二虎根本就不是啞巴,全是劉玉培養出來的壞種,裝啞巴騙取你們的同情,你到底還是沒有記住我提醒你的話。”我這才恍然大悟,事後諸葛亮地說:“我說呢,怎麼有的時候我教他們說話,一教就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