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祖傳秘方在哪裏(2 / 3)

和我們朝夕相處了幾年的小啞巴徹底地從我們身邊走掉了,我和爹重新回到了寂寞的日子裏,本來我還以為我爹有朝一日就會開口說話了,但現在這個希望離我遠去了,我爹不僅緊閉著嘴巴,他連眼皮都不肯眨巴了,就算偶爾眨一下,也完全沒有了以往那響亮的聲音,這個家裏隻有靠我多說話,雖然我爹不回答我,甚至不願意理睬我,但我得說話,要不然,家裏就更冷清了。時間一長,我就養成了自言自語的毛病,對我爹說:“爹,這樣好,我們還省點開銷呢。”我又說:“爹,還是這樣好,劉玉她早晚會把孩子偷回去,要是她再晚幾年來,我們陪得更多虧得更大。”我還說:“爹,還是這樣好,現在小啞巴還沒有長大,還沒有他們的娘那麼聰明,他們隻知道偷走你的收音機和我的夾克衫,要是等他們長大了,長得更聰明了,他們把你和我賣了我們都不知道呢。”可無論我說什麼,我爹就不反應,我沒轍了,就試著反過來說,說說小啞巴的好處,當然我是違心的,但是為了討我爹的開心,我也隻得違心了,我說:“唉,要是小啞巴還在多好,小啞巴雖然不是啞巴,是假啞巴,但有他們在,我們家就很熱鬧。”我爹終於露出了一絲久違的笑容,我知道了我爹的毛病,就有了對症的藥,我專揀小啞巴的好處說,有時候被曲文金和裘金才他們聽到了,都覺得我很奇怪,以為我出了什麼毛病,他們不知道是我爹出了毛病。

我以為小啞巴的逃走,已經是我家走到絕境的盡頭了,哪知屋漏還遭連夜雨,不多久我的工作也成了問題,我們後窯村的食品廠因為銷售過期食品被查封,最後終於資不抵債倒閉了,裘雪梅也被轟下台去。由前任支書裘二海的孫子裘幸福接替他擔任了村支書。至此為止,裘雪梅已經擔任後窯村支部書記十多年了,十多年裏,他辦了一廠又一廠,同時也賠了一廠又一廠,這跟裘雪梅的個性不無關係,裘雪梅自己不喜歡喝酒,就不肯麵孔紅彤彤,每天都回家吃點粗茶淡飯,結果年終就不好分紅了。這分明是裘雪梅跟不上形勢,可別人這麼說他,他不服,還嘴硬說,什麼叫形勢,這叫形勢?這種形勢我寧可不要。結果他就白白忙活了十幾年。他真是和他的兒子一樣的倔。

裘雪梅下台那天,心情沮喪地回到院子裏,可偏偏迎麵就給我碰上了,我不忍心看到他下台的樣子,想躲開,不料他卻喊住了我,跟我說:“萬泉和,別的沒有什麼遺憾,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在職期間沒能把我們村的醫療診所重新恢複起來。”我“咦”了一聲,心裏頓覺奇怪,裘雪梅一向是反對我當醫生的,現在他居然說出當年萬小三子說過的話,萬小三子被裘奮鬥整垮的時候,也是覺得最對不起我。他們翁婿兩個,現在倒是心往一處想了。我趕緊拒絕說:“裘書記,我不當醫生活得更自在,你看不出來嗎?”裘雪梅說:“萬泉和,你錯了,我不是為你,從前我反對你當醫生,現在我仍然反對你當醫生,但是我反對你當醫生,並不等於我反對村裏建診所。”裘雪梅又說:“我現在很惦記萬小三子,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我說:“說不定哪一天他又大腹便便地回來給我們派煙了。”裘雪梅說:“我真希望他能夠東山再起,派煙事小,我要求他幫我們把醫療站重新建起來。”我說:“裘書記,我們都知道你,這麼多年辦了一廠又一廠,做了一事又一事,是想給村裏多掙點錢。”裘雪梅說:“可是我好心做不成好事,我落伍了。”裘雪梅還是個倔,明明是落伍了,但別人說他他不承認,隻有他自己可以說自己。裘雪梅當支書比前任書記裘二海當然要好得多,但他畢竟也還是個土八路,死死抱緊懷裏的鳥槍,不肯換炮,終於被時代拋棄了。隻是等他認識到這一點,已經遲了。

裘雪梅雖然下台了,但他最後還是幫了我一把,他把我介紹到鄰村的一家工廠工作,鄰村的廠辦得比我們村的廠興旺,收入還高一些。雖然裘雪梅下了台,我卻因禍得福,也就不再為裘雪梅下台沮喪了。

裘雪梅在給我做介紹的時候,關照過我,到了那邊廠裏,可千萬別說自己有初中的水平,更不能說當過醫生,而且也不要多嘴,因為這家廠隻收沒有文化的農民,文化越低越好,文盲還最受歡迎,你一多嘴,就會暴露出你的水平。我覺得不可思議,聽說外麵都已經到了“知本”時代了,他們怎麼反而要文化低和沒文化的人呢,我問裘雪梅,裘雪梅也搞不清楚,他是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等我到了那邊的廠裏,才發現事實果真如此,廠裏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婦女,男人很少。廠長看到我時,似乎猶豫了一下,他問我:“是裘雪梅介紹你來的嗎?你讀過書嗎?認得字嗎?”我趕緊按照裘雪梅教的說:“我沒有讀過書,但我認得字,我認得自己的名字。”廠長一雙尖利的眼睛對著我看半天,最後他大概被我傻乎乎的樣子征服了,朝我點了點頭,又問:“聽說你還沒有老婆呢?”我有點緊張,不知道他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裘雪梅事先也沒有提醒我碰到這一類的問題我應該怎麼回答,我愣住了,臉也漲得有點紅,我以為廠長會發現我假冒的身份。不料廠長卻滿意地笑起來,我從他的笑意才明白過來,他大概覺得,一個人到這個年紀都沒有老婆,看起來也不會聰明到哪裏去,他可以放心地用我了。果然,廠長就派我的活了,廠長說:“你到三車間,到了車間,派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別多問。”看我不明白的樣子,他又補充一句:“禍從口出,聽說過嗎?”我當然聽說過,剛想點頭,但隨即想起了裘雪梅的關照,趕緊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什麼叫禍從口出。

三車間是一個灌裝車間,有一根粗大的管子從另一個車間通過來,通到我們這邊的流水線上,又從無數根的小管子裏流出來,我們的工作,就是將小管子裏流出來的液體裝進一個個的瓶子裏,這些黑乎乎的令人生疑的液體讓我想起了往事,想起馬莉自己配製的那些中藥,那些中藥曾經讓我們放了一個又一個的響屁,那是我們最充滿信心最快樂的時候,我們曾經以為響屁能夠拯救一切,但最後的事實證明響屁拯救不了任何東西。現在我又看到了這種黑乎乎的液體,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是藥,還是飲料,或者是什麼化學原料,我想問問我的同事,可是裘雪梅和廠長的關照讓我閉上了嘴,我的同事,那些不識字的農村婦女,她們更是一個一個的咬緊牙關,別說我問她們她們不會回答我,就是我拿鐵橇來撬她們的嘴,她們也不會說出來的。凡有新人進來的那些日子,車間裏隻有機器的隆隆聲和液體流出來的嘩嘩聲,沒有人說話的聲音。

可我畢竟是個有文化有知識還當過醫生的人,我有時候笨,有時候也不算太笨,做了幾天工作,我就知道經過我的手灌裝的是藥液,但我還沒有搞清楚這是什麼藥,是治什麼病的,因為除了我們做灌裝的第三車間,後麵還有一個四車間,那裏才是最後的一道關,就是給藥瓶子配標簽,再加外包裝,我隻有看到了四車間的情況,才能知道我們生產的是什麼藥。可我又不能在廠裏亂跑,廠裏的規章製度很嚴,不許我們離開自己的車間一步,所以在我親手灌裝了無數瓶藥以後,我還沒有知道我到底在幹什麼呢。

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覺得事情很奇巧,命運把我扔來拋去,事情被我搞來搞去,怎麼我總是跟醫藥有不解的緣分呢?

後來時間長了,當我已經不是新人的時候,我漸漸發現,我的同事原來很喜歡說話的,隻是她們不說廠裏的事情,她們隻說廠外的事情,隻說與廠無關的事情,於是,在我們漸漸熟悉以後,有一件事情就成了她們在某一段時間裏的中心議題,那就是我的婚姻問題。她們閑操蘿卜淡操心地議論我的終身大事,議著議著她們就生起氣來,最後矛頭一致指向了我,批評我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不關心,說我是一個沒有責任心的人,我覺得她們個個都是萬裏梅的姐姐妹妹,一談及這個問題,她們都目光炯炯,拋卻了自己的一切煩惱。我忍不住說:“你們很像我們後窯村的萬裏梅。”我又說:“萬裏梅有嚴重的肝病,可這麼多年,她對我的婚姻比對自己的肝還關心。”那時候我一點都不知道,我這話一說出來,我的機會立刻就來到了,因為立刻就有人說:“肝病嗎?你向老板要一點藥給她試試。”可她的話音剛落,她的臉就立刻變得煞白,伸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手起聲落,旁邊所有的人,頓時都啞巴了。

從此這個婦女就再也沒有來上過班。倒是讓我知道了我們廠是生產肝藥的,後來我還知道了這種藥的藥名叫特肝靈,除了藥液,還有衝劑,都是治肝病的特效藥,據說銷路非常好,常常供不應求,所以我們也常常加班。我加班的時候,曲文金裘金才他們會替我照顧我爹,我爹現在身體也好多了,能吃能站,還能撐著拐杖自己挪到院子去曬太陽,就差不會說話了。有時候我休息,碰到曲文金裘金才他們也有空閑,我們就在院子裏聊聊天,他們很想聽我說說我們廠的事情,可是我像我的同事們一樣,咬緊牙關,不會告訴他們的。有一次曲文金疑惑地跟我說:“你進的戲保密廠嗎?”她這一問,倒把我嚇出一身冷汗,事後想想,也頗費思量,一個生產藥品的廠,為什麼要如此這般地保密呢?這個問題在我心裏結下了一個死結,而且越結越大,結得我都透不過氣來,我試圖解開它,但我不知道怎麼去解。

不久我又發現一個比較特殊的情況,我們廠換員工換得特別勤,一般的工人都不會做過半年就走了,不是這個原因,就是那個原因,到時候總會有辦法叫你走,再小心謹慎的人,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問題被抓住。到了我進廠快半年的時候,我正擔憂會不會也像別人一樣被開除,果然有一天廠長來找我了,跟我說:“你進廠有半年了吧?”我心裏一沉,趕緊說:“還沒到,還差十幾天呢。”廠長說:“你不用緊張,我不會叫你走的,你是裘雪梅介紹來的人,雖然裘雪梅不當支書了,但他從前對我有恩,我答應報答他的。”我放了點心,廠長又說:“其實從你進來那天,我就開始考察你了。”我心裏又是一驚,背上覺得寒絲絲的。廠長笑道:“我考察了你半年,覺得你是可以信賴的。”我大覺意外,受寵若驚地說:“其實廠長,我也沒有做什麼。”廠長說:“在我們廠工作,關鍵不在於做什麼,關鍵在於不做什麼,現在看起來,不應該做什麼你都很清楚,你比那些多嘴多舌的女人明白多了,這就是我要的標準。”我不敢吭聲,但心裏很慌亂,好像做了賊似的。廠長又說:“所以裘雪梅對你的介紹是準確的。”我想問問裘雪梅說了我什麼,但是我知道這個廠長不喜歡別人多嘴,我就壓住了在肚子裏亂跳的好奇心,沒有問,結果廠長自己說了出來:“裘雪梅說你有點笨。”這下我有點急了,一急就沉不住氣,閉不住嘴了,我說:“我其實也不算太笨。”廠長說:“可是笨的人才正中我的下懷,我就喜歡笨的人。”我趕緊說:“是嗎是嗎,那我確實是個很笨的人。”廠長高興得大笑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說:“廠裏決定提你當項目經理。”我不知道“項目經理”是什麼,又不敢多問,我閉緊了嘴巴,看廠長滿意地點頭,我偷偷地想,說我笨,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