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項目經理,我就不在三車間灌藥了,而是坐上廠裏裝貨的卡車,和司機一起去送貨。根據廠長告訴我的意思,我琢磨出來,我的工作,說得好聽是陪在司機身邊,說得不好聽是押在司機身邊。但我不太清楚這“押”是什麼意思,難道廠長怕他開著一卡車的藥逃走嗎?我們從廠裏一直開到南州市,頭一次我以為是開到某個藥店或者某個醫院去,結果發現卡車開到了一個倉庫,早有人在那裏等候,見車來了,也不跟司機說話,也不跟我說話,就揮揮手揮來幾個壯漢,把卡車上的貨卸下來,再抬到倉庫裏,抬完後,拿一張單子交到我手上,就揮揮手讓我們走了。我才知道“項目經理”就是押運員的意思。
有一天我們下了貨,司機說他在城裏有點事情要辦,不想我跟著,叫我過兩個小時到什麼地方上車。我沒事可幹,順便在南州城裏轉了轉,沒想到沒走出幾步,就發現前邊不遠處是同方醫院,也就是原來我陪萬裏梅來看過肝病的第六醫院,現在改名叫同方醫院了。我看到醫院門口是門庭若市,還有很大的廣告牌,寫的是肝病專科,寫著從哪裏哪裏請來了什麼什麼樣的肝病老專家,但最醒目的三個大字並不是老專家的名字,而是一個藥名:特肝靈。
我覺得這個藥名好麵熟,好像在哪裏見到過,定了心仔細想一想,腦袋裏豁的一亮,恨得就一拍自己腦袋,我怎麼這麼蠢,特肝靈,這不就我們廠生產的藥嗎?我興奮得失聲喊了起來:“是我們廠的,是我們廠的——”旁邊的人冷眼看著我,都離我遠遠的,以為我是個騙子呢。
我興奮之餘,冷靜下來想了想,才明白我們廠長為什麼要搞得這麼神神秘秘,原來廠長真是在做保密工作,怕別人偷去了秘方。我坐車回到廠裏,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我本來應該往外走了,可又覺得心裏的高興還彌漫著不肯離去,我想我是不是應該把好消息告訴廠長,就朝廠部辦公室那邊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想到廠長不喜歡我們多嘴,所以我就猶豫了,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去了。正在這時候,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廠部辦公室裏走了出來,雖然背對著我,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對,你們猜對了,肯定是個女的,如果不是個女的,我不會這麼激動,而且她肯定跟我有點關係,不然我也不會這麼興奮,你們猜她是誰呢?劉玉?馬莉?不對,你們猜錯了,不是劉玉,更不是馬莉,她是柳二月。
我一激動,扯起嗓子大聲喊:“二月,二月!”柳二月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又喊:“柳二月,柳二月!”她仍然不理我,我有點傷心,雖然我們現在分開了,但畢竟我們恩愛過一陣子,在一口鍋裏吃過飯,在一張床上做過夢,現在怎麼弄得跟仇人似的,喊她她都不肯理我?我站在那裏愣了一會,忽然才想起來,她不叫柳二月呀,柳二月是那個被屠夫捅死了的倒黴女人呀。你對著一個不是柳二月的人喊她柳二月,她當然不會理睬你。我一邊埋怨自己蠢一邊拔腿要追過去。剛跑出兩步,就見我們廠長從辦公室出來,擋住了我,說:“萬泉和,你幹什麼呢,在廠裏大喊大叫的。”我說:“我看到柳二月了,我看到柳二月了!”廠長皺了皺目,說:“誰是柳二月,我們廠裏有柳二月這個人嗎?”我才又清醒過來,趕緊說:“不對不對,我看見不是柳二月了。”廠長朝我瞪了瞪眼睛,說:“你把我當猴子耍啊,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我早已經知道自己說得不對,趕緊再解釋清楚:“我看到一個女人,是我的女人——”廠長說:“她叫柳二月嗎?”我說:“她不叫柳二月。”我看到廠長的臉上開始有了笑意,當然那是嘲笑的意思,果然,廠長笑著說:“那她叫什麼?你的女人你不知道她叫什麼嗎?”我張口結舌,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廠長就替我說了:“想泡女人也不是這麼個泡法,改天我教教你。”我的媽,廠長以為我想勾引假柳二月呢。
廠長走了後,我狼狽地站在廠辦公室門前那片空地上,我覺得自己像一頭餓狼,又像一頭蠢驢,總之我在心裏把自己臭罵一頓,明明是我的女人,我卻連喊她一聲都不行,你們說世界上有我這麼窩囊的人嗎。
我站得腿都麻木了,天也黑了,廠子裏負責看門的老頭過來跟我說:“萬泉和,都說你傻,你這傻膽子也太大了,人家那是廠長的老婆,叫白善花,你要叫她柳二月,還說是你的女人,你吃了豹子膽了?廠長沒叫你滾,算你運氣大了。”
我這才蒙頭蒙腦地出了廠門,開始有點迷糊,後來還是辨清了方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一路上我就聽到桑樹地裏一陣又一陣的“沙沙沙”的聲響,響得我背上一陣一陣起雞皮疙瘩,頸脖子裏也涼颼颼的。我雖然一向對別人的迷信思想嗤之以鼻,但我知道自己也有同樣嚴重的迷信思想,更何況,除了怕鬼之外,我還恰到好處地想起了背娘舅。雖然這些年農村的經濟形勢好轉多了,背娘舅的事情越來越少,但越來越少不等於就一個沒有。再說我們這一帶的人都知道我在藥廠工作,以為我賺了大錢,他們瞎議論倒沒事,萬一被背娘舅聽到了,今天晚上來找我,可正是大好時機。我從惡鬼想到背娘舅,又從背娘舅想到惡鬼,想著想著,那東西還真出來了,它不是在我的背後襲擊我,卻不遠不近地在我前麵守著我,天已經擦黑,我看不清它是個什麼東西,硬著頭皮往前走,它也不動,走到快跟前了,才發現是個人,再往前湊近了看,才認出是吳寶。吳寶蓬頭垢麵,目光散亂,根本就沒有認出我來,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我,說:“是萬醫生。”我說:“吳寶你到哪裏去?”吳寶說:“我找我家女人。”吳寶的女人常常犯病,隔三差五就跑出去,也不跟家裏人說一聲,有時候出去一兩天就回來了,有時候幾天也不見個人影子,最長的一次,過了一個多月才回來。每次她走了,吳寶就到處尋找,大家都勸吳寶算了,一個瘋子,你找回來也沒有用了。可吳寶不聽,他已經習慣了四處尋找的生活,哪一陣女人在家待著不走,吳寶反而會覺得丟失了什麼,無處著落,不知道怎麼過日子了。
我很想幫助吳寶,可是我無法幫助他,我要走了,又有些於心不忍,回頭再看一眼吳寶,看到黑暗中吳寶的眼睛裏閃著幽幽的光,把我嚇壞了,腳晃踉蹌地逃走了。
看門老頭說得不錯,我的運氣真好,廠長沒有開除我。第二天我仍然來上班,第三天我也仍然來上班。我琢磨著看門老頭的話,心裏也頗奇怪,廠長對我怎麼就那麼好呢,如果他知道白善花跟我有過一段夫妻生活,他還會對我這麼好嗎?我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它了。這一點你們都了解我,我這個人比較懶,不喜歡動腦子,能不想的事情就盡量不去想它。
雖然有柳二月和白善花這樣的事情,但畢竟都是過去了的事情,我不太當回事。我還特意到萬裏梅家去了一趟,告訴她有一種治肝的特效藥,就是我們的特肝靈,效果特別好,我建議她到第六醫院去配一點來吃。萬裏梅糾正我說:“萬醫生,那裏已經不叫第六醫院,叫同方醫院了。”我聽出來,萬裏梅已經去過了,我說:“你吃過我們的特效藥嗎?”萬裏梅笑眯眯地捧出一些藥來,我一看,不正是我們廠生產的嗎。萬裏梅又拿出同方醫院的化驗單,我一看,從前化驗單上的(+),現在大部分都變成了(-),我心裏一激動,忍不住驕傲地說:“我們廠有秘方的,我們廠有秘方的。”萬裏梅和她的公公婆婆都感激而又崇拜地看著我。萬裏梅說:“萬醫生,我早就想來謝謝你了。”我說:“怎麼謝我呢?你是在同方醫院看好的,你雖然吃了我們的藥,但要謝也應該謝我們廠長呀。”萬裏梅說:“萬醫生你就別客氣了,大家都知道是你拿家裏的祖傳秘方給了廠長。”
這下子我又懵倒了。
我覺得我不能再偷懶,該想的事情得仔細想一想了。結果我想得頭都痛了,終於在我的混亂的思想裏整理出一條清晰的路來:假柳二月為了偷我爹的祖傳秘方,和我做了假夫妻,最後她到底偷走了我爹的秘方,交給她的男人,也就是我們的廠長,最後他們生產出了治療肝病的特效藥。
但是我爹哪來的祖傳秘方呢,我爹根本就沒有祖傳秘方呀。假柳二月溜走後我曾經仔細檢查了家裏的東西,隻丟失了一本《黃帝內經》,難道那本《黃帝內經》就是祖傳秘方?那也太好笑了。《黃帝內經》是一本書,正式出版的,那就是公開的,算不上秘方。我帶著這些疑問去問我爹,我爹瞧不起我,不搭理我,我又去問裘金才和曲文金,他們不來回答我的疑問,倒一疊連聲地嚷了起來,尤其是曲文金,刁著個舌頭不停地說:“萬醫心,李氣鬼(吃虧)了,萬醫心,李氣大鬼了!”裘金才順著他家媳婦的口氣更進一步說:“萬醫生,你應該跟廠長提出來分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拿死工資。”我開始還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看了看,他給我解釋說:“你這是技術入股。”倒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他也懂技術入股了。
我被裘金才的技術入股弄得心裏癢癢的,但我心裏的疑團仍然存在,而且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爹明明沒有秘方,為什麼大家硬說我爹有秘方,如果假柳二月真的偷走了我爹的秘方,她又怎麼會說出來,弄得大家都知道,她不是不打自招嗎?
我真的頭痛起來,到鄉醫院去看病,在醫院門口我看到塗醫生和他的女兒塗歡歡在吵嘴。塗歡歡現在在大城市裏工作,難得回到鄉下來一趟,塗醫生還跟她吵架,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像我這樣當沒得爸爸的苦惱。我走到他跟前他眼中也沒有我,隻聽他嘮嘮叨叨地道:“一件衣服三千八,一件衣服三千八,你氣死我,你氣死我。”塗醫生的女兒都已經嫁人了,女婿也不是窮人,他竟然還管女兒買衣服。塗歡歡不高興地說:“是我自己的錢買的,我又沒用你的錢。”塗醫生大急說:“誰的錢不是錢啊?你這樣大手大腳,我看見了心裏不得過!”塗歡歡說:“那你就別看見,我又沒有讓你看見,是你自己要看的。”我聽他們一鬧,頭也不痛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塗醫生惱了,說我:“萬泉和,你笑個屁,沒你的份。”原來他眼睛裏還是有我的。我說:“塗醫生,我是來看病的,聽你們一吵,我倒沒病了。”塗醫生“呸”了我一聲,說:“呸你個烏鴉嘴,難道我們是你的靈丹妙藥?”他說到藥,停頓了一下,問我:“萬泉和,聽說你開了一家藥廠了,難怪好久不見你了?”我的媽,鄉下的風氣就是這樣,村東頭的羊放個屁,到了村西頭就是原子彈爆炸了。我心裏正考慮怎麼向廠長提出分紅的要求,塗醫生這裏已經把我當成廠長了。
塗醫生見我愣著,直朝我撇嘴,說:“你就這麼防我?你放心,我要飯也不會要到你廠裏去。”我急了,說:“塗醫生,你誤會了,我沒有開廠,我隻是一個普通工人。”我急急忙忙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包括假柳二月的來與去、包括我爹的根本不存在的秘方等等等等,都向塗醫生一是一二是二地說了,塗醫生倒是耐心地聽進去了,他真是難得對我如此講禮貌的,中間甚至都沒有打斷過我,隻問了我一句,你爹真的沒有秘方?我紅口白牙賭咒發誓後,他就點了點頭,繼續聽我說。說到後來,我覺得塗醫生的眼睛老是盯著我的嘴角,我懷疑可能我的嘴邊有什麼東西,我用手擦了一下。塗醫生說:“不用擦,沒有什麼。”我說:“塗醫生,你相信我說的話嗎?”卻眼見著塗醫生心情沉重起來,他繼續盯著我的嘴角,答非所問地說:“噢,原來是這樣。”可我卻不知道塗醫生說的“原來是這樣”是什麼意思。
雖然我從塗醫生這裏仍然沒有得到答案,但我輕鬆多了,因為我覺得我已經把我心裏的疑團扔到塗醫生心裏去了。塗醫生不是一個容易接受別人的困難的人,但現在我把我的困難扔給他了。
我輕輕鬆鬆地回去了,頭一點也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