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裘二海怎麼成了我爹(1 / 3)

裘二海的性病一直沒治好,還越來越厲害了,連手上臉上都開始出疹子了。裘二海倒還有臉在村子裏東轉西轉,還看女人,還腆著臉朝她們笑。村子裏不光女人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男人也不理他,甚至有一隻狗見了他,也趕緊繞道走了,還有一個人遠遠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裘大粉子氣得吐了幾口血,她要兒子裘喜大去請教胡師娘,裘喜大還沒有去,就被裘幸福知道了,裘幸福生氣地跟他爹說:“你敢去,你前腳進去,我後腳就把她的窩給端了。”裘喜大是個窩囊的人,又怕爹又怕娘又怕兒子,別說大兒子當了村支書他怕,就是那個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的二溜子小兒子裘發財他也很懼怕,裘發財隻要朝他一伸手,他就乖乖地掏錢給他。

過了幾天,裘幸福出差了,裘喜大趕緊到胡師娘家去,問胡師娘能不能治。胡師娘說能治,隻要心誠,沒有不能治的病,叫他們把病人送來。裘喜大回來跟裘大粉子商量要把裘二海弄到胡師娘那裏去。裘大粉子不同意,裘大粉子說:“不要再丟人現眼了,多給點錢,悄悄地請胡師娘上門吧。”就趁著黑夜把胡師娘請來了。

裘大粉子偷偷請胡師娘來,卻不知道全村的人都已經知道了。農村可不是個保密的好地方,農村的消息是跟著風走的,沒有風的時候它們跟著空氣走。

胡師娘跳大仙,從來都是轟轟烈烈吵吵鬧鬧的,可這回她多拿了裘大粉子的錢財,隻能聽裘大粉子指揮,準備不出動靜地把大仙請來,讓大仙悄悄地把裘二海身上的髒東西捉走。可是到了那時辰,才發現大仙還沒到,看熱鬧的群眾卻已經到了一大群。胡師娘跟裘大粉子說:“既然已經公開了,就公開做吧,大仙喜歡熱鬧,這麼默默無聞,大仙他老人家不一定肯來呢。”裘大粉子也無可奈何了,說:“反正臉都給死鬼丟盡了,再丟吧。”胡師娘就在村支書裘幸福家大擺一場請大仙,喇叭喧天香煙繚繞鬧了大半夜。大仙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把裘二海累得鼻涕眼淚都流下來了。

胡師娘真是吃了豹子膽,她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她是有意在挑戰呢,你裘支書不是說要端我的窩嗎,我就到你的窩裏來鬧騰,看看農民到底聽你的還是聽我的。這件事情經過農民的嘴把它誇大了,又隨風飄出去好遠好遠,一直飄到了鎮黨委。裘幸福人還沒回家,就接到了鎮上的電話,要他回來說清楚。

村支書裘幸福檢查了幾次沒過關,還驚動了縣紀委,據說他到縣委痛哭流涕,把縣領導的心給哭軟了。最後上級以治病救人的政策,沒有撤裘幸福的職,給了一個黨內警告,把裘幸福小命嚇掉了半條。回到家裏大發雷霆,說:“罰,罰,你,你,還有你——”他指著奶奶裘大粉子、父親裘喜大、母親萬香草,讓他們罰款。他們氣不過,說:“你怎麼罰我們?”有些話當著裘二海的麵沒有說出來,其實言下之意很明白,得性病的是裘二海,應該罰裘二海,怎麼罰別人呢。裘幸福說:“村支部決定罰誰就罰誰,沒有你們說話的餘地。”他收了罰款,交到會計裘方那裏,正好上級衛生防疫部門來村裏檢查工作,中午就拿這些罰款請他們吃了一頓。

經過這一陣的折騰,其他一切都漸漸平靜下來,唯一沒有平靜的,就是裘二海的病。裘喜大見老爺子的模樣越來越駭人,悄悄地去問過胡師娘,怎麼大仙沒有把老爺子身上的髒東西捉走,胡師娘氣道:“你還敢怪大仙?你們家的人,對大仙如此不恭,大仙生氣了,昨天七組的老六病了,我誠心請大仙來,大仙都不肯來了,我還沒有找你們要賠償呢。”裘喜大還想解釋什麼,胡師娘根本不想理他了,朝他擺手說:“回吧回吧,大仙沒再降罪給你們,已經對你們夠仁慈了。”嚇得裘喜大回去趕緊跟裘大粉子彙報。裘大粉子聽了,氣得“呸”了一聲,說:“我日他的鬼大仙。”話音未落,兩眼一翻,氣暈過去了。

裘二海知道自己給支書孫子惹麻煩了,還差點害得孫子下台。裘幸福罰了家裏其他人的款,卻偏不罰他這個當事人的款。弄得裘二海心裏上上下下的不安。罰了款的人,心理壓力反而減輕了,不幾天裘幸福也就依然跟他們有說有笑,沒有被罰款的裘二海,裘幸福始終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裘二海知道裘幸福瞧不起他,他也不敢跟裘幸福說話,去跟裘大粉子說:“你跟他說,我寧可罰款的。”裘大粉子答得幹脆:“你沒資格。”

這些事情當然不是我親眼所見,是我在風裏聽到。村裏所有的人,都在風裏聽到了這些事情,哪怕是裘二海家裏發生的最秘密的事,風都能把它們帶出來,帶到全村人的耳朵裏。

裘二海遭到全家人和全村人的歧視,就來找我了,他以為我是好欺負的,進來就說:“萬泉和,你他媽的真不是東西,當年我那麼抬舉你,讓你當赤腳醫生,你現在看我的好戲?”我說:“裘二海,我沒有要當赤腳醫生,是你一定要叫我當的。”裘二海說:“你還狗咬呂洞賓,我實話跟你說,有人為了當赤腳醫生,都跟我睡了,我照樣沒有給她當,還是讓你當了。”我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反正裘二海睡過的女人多了去,是誰也無所謂。我說:“你跟誰睡覺不用告訴我的。”裘二海說:“媽的,早知道我那時就把劉玉睡了。”他見我兩眼直瞪,又不懷好意地挑釁我說:“你以為我不敢?你以為她不肯?”他揀最刺我心的話說,我不想看他的嘴臉,扭頭就走,裘二海在背後說:“喂,你到哪裏去?”我說:“你管我到哪裏去,反正我到哪裏也不會給你治病的。”我的話音未落,就聽到身後“撲通”一聲,我還以為裘二海摔倒了,回頭一看,他並沒有摔倒,而是自己跪倒在我身後,看到我回頭看他了,他就開始打自己的嘴巴,右一下,左一下,再右一下,再左一下,打得“啪嗒啪嗒”響,看得出他是下死勁打的,因為眼見著他兩邊臉都紅起來。我本來下決心不理他,隨他去作踐自己,作踐得越厲害越好,可聽到那“啪嗒啪嗒”的聲音,我心裏不好過,好像打在我自己的臉上,也是奇怪,我跟他非親非友,他打自己關我什麼事?都怪我娘,生下我,給了我這麼一顆軟不拉嘰的心腸,我隻好上前拉住他的手,說:“你幹什麼?”他也打累了,說:“你叫我別打,我聽你的。”趁勢就停了下來。我說:“打自己的臉就能打好你的性病?”裘二海二話沒說,“咕咚”就朝我磕了一個頭,大概自己也沒有想到磕得那麼重,磕疼了,“啊哇啊哇”叫了幾聲,摸著腦門直咧嘴。我看到他腦門上頓時起了一個大包,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我說:“你想要我治你的病,可你知道的,我不是醫生,我不會治病,我還治死過人命。”我把自己的問題說得嚴重一點,想把他嚇走,不料他一點也不怕我,還說:“你家是世醫,你爹會治病——”我打斷他說:“你還有臉說我爹呢,當初要不是你那一腳,我爹今天就能給你治病了。”裘二海跪得膝蓋好疼,想站起來,但我偏不開口,他挪動一下膝蓋與地麵的接觸點,結果覺得更疼了,他隻得熬下去,說:“你爹是中醫,你爺爺是中醫,你爺爺的爹也是中醫,你爺爺的爺爺是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們家肯定是三代以上中醫,你應該近朱者赤。”我說:“我近的是一個躺在床上幾十年的癱子,那是赤嗎?那是灰,是灰(晦)氣!”裘二海齜著牙說:“萬泉和,萬醫生,我跪不動了,可是,可是,你不答應我我就堅決不站起來。”我說:“我答應你有什麼用,我給你開什麼藥,你要什麼藥?砒霜?”裘二海說:“好的好的,砒霜也好的,以毒攻毒。”我簡直拿他沒辦法,他的臉皮那麼厚,他的膝蓋還那麼吃硬,現在他膝蓋的疼痛傳染給我了,我覺得自己的雙膝又疼又麻。裘二海繼續開導我說:“萬醫生,老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立刻刻毒地說:“你這條命,還算是人命?”裘二海說:“救豬一命,救狗一命,勝造六級浮屠。”我沒有聽過這種說法,這是他自己編出來的,我鬥嘴鬥上了癮,還想繼續跟他鬥下去,我想說“你覺得自己是豬是狗?”可是我的膝蓋已經受不了了,我趕緊說:“算了算了,起來吧。”裘二海不起來,說:“你答應了,我才起來。”我隻好先騙他說:“我答應了。”裘二海才要站起來,可是他站不起來,他雖然一世人生瀟灑快活,不顯老,但畢竟也有七老八十了,我還得把他扶起來,小心地嗬護著,怕他真的摔倒了。裘二海好不容易站穩了,他想揉揉自己的膝蓋,可是腰彎不下去,我隻好蹲下去替他搓揉,就像這許多年來,我天天給我爹搓揉麻木的雙腿一樣。搓揉了一陣,裘二海感覺好些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這許多年,做人也算是盡興了,想幹什麼幹什麼,風流一輩子,活也活夠了,我現在就是想,別再給小輩的丟臉了。”我聽了這話,心裏有點難過,我也相信了他的話,他這把年紀,從前還當過不可一世的大隊支書,現在之所以不顧人格地跪在我麵前,可能確實是不想再給裘幸福惹事了。

每次我心一軟,就會讓自己處於尷尬的境地,甚至走入絕境。現在曆史又重演了。我答應給裘二海治性病,可我從來沒有治過性病,以我所了解的有關性病的知識,就隻知道開點抗生素消炎藥之類,但這些普通的治療方法,裘二海早用過多回了,根本不見效。裘二海比我明白,他啟發我說:“你爹從前治過楊梅瘡。”我說:“那是從前,現在你得的是新世紀的楊梅瘡,別說我不懂,就算我爹還在當醫生,恐怕他也無處下手了。”裘二海說:“我一直在看西醫,可是西醫不靈,騙了我一萬多塊也沒看好,才轉看中醫,所以我是寄希望於你的。”他見我答應給他治病,口氣漸漸地又老卵起來了,他跟我說:“從前你爹活著的時候——”我氣得說:“你胡說什麼,我爹什麼時候死了嗎?”裘二海奸笑說:“你爹老是躺在床上,我還以為他早就死了呢——你爹從前一直跟我孔夫子放屁,說什麼妖姬美女是砍傷性命的利斧,美味和酒肉是腐爛腸子的毒藥,可我寧可害了性命爛了腸子,也不能沒有美女和美味呀。”我沒有理睬他,都病成這樣了,還不知道後悔反省。

我翻出從前馬莉留下的一些中醫中藥書籍,裘二海坐在一邊無所事事,他知道我要用心給他治病了,又有點得意忘形,跟我說:“萬泉和,我給你說說我的故事吧。”我說:“你什麼故事?”裘二海壞笑道:“我還能有別的什麼故事?”我說:“我不要聽。”裘二海說:“你口是心非,你嘴上說不要聽,但是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心裏很想聽。”這老東西,還能從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心裏,但我畢竟心虛,趕緊躲開了他的注視。他又說:“說我的風流史,其實也是給你傳授一點經驗,我又不收你學費。”我不說話,也不看他。裘二海說:“你記住了,像你這樣的人,小姐最喜歡。”他這樣一說,我又忍不住看他,因為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裘二海又說:“小姐喜歡老的。”我覺得不可思議,想了想,我明白了,我說:“年紀大一點成熟,是不是?”我又想到幾句詞,趕緊補上說:“還穩重,可靠,是不是?”裘二海“嗤”了一聲說:“不懂裝懂,我告訴你——老的上去,一會兒就下來了。”我還是沒有明白,又去看裘二海,裘二海一臉的異怪樣子,笑著繼續說:“不像那些小的,趴在上麵折騰半天不肯走。”我終於有些明白了,我臉紅了紅,但還嘴硬,說:“年紀大些的男人是成熟嘛。”裘二海扮著鬼臉說:“小姐管你成熟不成熟,無論你是熟爛了的桃子,還是青番茄,她最好你快快了事,給了錢走路——嗬不,下次再來。”我也忍不住笑起來,兩人正在興頭上,裘雪梅進來掃興了,他看到裘二海在這裏,就站得離他遠遠的,很不以為然地說:“萬泉和,你做老軍醫啊?”我知道他不願意我替裘二海治病,挖苦我。我說:“我不給人看病,你說我不對,我給人看病,你又說我不對,你早就不是支書了,你說話不算數。”我們說話間,裘二海將一根煙塞到裘雪梅手裏,還趕緊要給他點煙,裘雪梅嚇得手一縮,煙掉在地上,好像裘二海的性病,手上也會傳染,裘雪梅就這樣縮著手逃跑了。

為了治裘二海的病,我隻好去看我爹的冷臉,我走到我爹麵前,討好地朝他笑,我以為我爹又會和以前一樣朝我閉眼睛,不理我,我準備學裘二海皮厚,守住我爹,他不理我,我就不走開。不料我爹這次卻沒有朝我閉眼,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頓時大喜,說:“爹,裘二海你還記得吧,他得了性病,過去叫楊梅瘡,現在他們說叫尖銳濕疣,你沒聽說過吧,尖銳濕疣。”我爹雖然不會說話,但除了會眨眼皮,他又進步多了,他的嘴唇也會蠕動了,他可以用嘴唇示意我幹什麼,我看到他的嘴朝桌上努了努,我看了看桌子,桌子上有紙和筆,我忽然異想天開,難道我爹會寫字了?我趕緊把筆和紙拿過來,還真應了我的異想,我爹真的能寫字了,隻見他一筆一畫地寫下了幾個字,我急急拿過來一看,我爹寫的是“腦膜炎”。

我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裘二海得的不是性病而是腦膜炎?我又把筆和紙放到他的手邊,要他再寫,他卻不寫了。我求他說:“爹,我不明白,你再說清楚一點。”我爹決定不再理我,他堅決地閉上了眼睛,還撇著嘴,好像在說,哼,你要我寫我就寫,哪有那麼便當的事情?

我隻好仔細地琢磨這三個字,但琢磨來琢磨去,也琢磨不出是個什麼道理,最後我隻有退一步設想,我爹會寫字,也可能是下意識無意識的,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寫得什麼,這樣想了,我就沒有再把我爹寫的字放在心上。

我疏忽了,這也是造成後來那個大事故的一個重要原因。其實我爹早就預感我會出事情,他想阻止我,可惜我太愚笨,不知道他的用心。

我丟開我爹的腦膜炎,潛心地研究出一味藥,裘二海的病情頑固,他又說自己心裏有火燒,大便大不出,小便小不出等等,我估計他是熱毒攻心,我在藥上多加了分量,慎重地開了方子,交給裘二海。裘二海拿了方子去鎮上的藥店配藥,藥店的人看了半天,才說,這個人沒有處方權的。裘二海回來跟我說了,我才醒悟過來:原來我不是醫生。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反正我和裘二海計策多的是,我們想到了塗醫生。我和裘二海密切配合,去塗醫生的診所偷了塗醫生蓋過私章的處方,終於讓裘二海配到了藥。

這件事情後來還牽涉到塗醫生,差點害塗醫生吃了冤枉,幸虧我這個人人品素質好,挺身而出承擔了自己的責任,塗醫生才得以很快解脫。

你們一定已經猜到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故,當然就是醫療事故。裘二海服了我開的藥,癱瘓了。據說喝藥的當天晚上,裘二海好不快活,他本來被便秘和尿閉折磨得痛苦不堪,可那天晚上他拉了一次又一次,大便小便一起下,風雨交加,他還坐在馬桶上唱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風雨一直到後半夜才停息下來,裘二海高高興興地擦幹淨屁股上了床。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他發現身下濕淋淋的一攤,又騷又臭,才知道自己尿床了,氣得罵了自己一聲“王八蛋”,想趕緊爬起來換短褲,可是他爬不起來了。

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經過醫療事故的鑒定,我才知道,原來我開的藥裏,有白僵蠶、大黃、連翹、土茯苓,大都是涼性解熱的,我用的量很大,想把裘二海的毒攻下來,結果攻過頭了,毒倒是下來了不少,但他老人家身上的元氣也被我攻得差不多了,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這麼多年拈花惹草尋花問柳還賠上了身子骨,他經不起這麼折騰了,結果就被我的一帖藥放倒了,腰部以下再也不能動彈。他倒了以後我去看過他,我還掀開被子看了看他的兩條腿,就像兩條巨大的白僵蠶,看上去怪怪的。

裘二海輾轉了許多醫院,最後得到的都是大同小異的結論,醫生們說,這把年紀了,站不起來就站不起來吧,站起來也不能幹什麼了,小的們,別跟錢過不去了,看也是白看,回去給他弄點好吃的給他吃吃算了。

裘二海回家那天,裘大粉子和她的兒媳婦萬香草在門口放鞭炮慶祝。她們慶祝什麼呢,是慶祝裘二海回家嗎,還是慶祝裘二海癱瘓?有人甚至還去問裘大粉子。農民就是這樣,一點也不懂含蓄。裘大粉子說是去去晦氣,其實大家都相信是婆婆媳婦心裏太高興了。以前裘二海對兒媳婦也要動手動腳,現在裘發財也快娶媳婦了,裘大粉子和萬香草慶幸裘二海癱得正是時候。

多少年風水輪流轉,裘二海竟然轉成了我爹?

當然我說裘二海成了我爹,不是說他就是我爹,而是說他像我爹一樣癱瘓了。

還有一件事情,說出來你們肯定不相信,就在裘二海癱瘓的那一天,我爹丟掉了我精心給他打做的拐杖,他能夠自己走路了。可這麼巧的事,竟然誰也沒有在意,誰也沒有往心上去。主要是因為我爹這些年身體每況愈上,情況一天比一天好,他早已經能吃能坐能站,他竟然還能寫字了,雖然還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蹬蹬蹬地走路,但村裏好像已經沒有人把他當成病人,更沒有人把他當成癱子了。所以,我爹丟掉拐杖,和裘二海倒下去,在村裏造成的影響是不一樣的。也可以說,裘二海在鞭炮聲中轟然倒下,而我爹是悄悄地邁開了他的腳步。

當年裘二海就是怕當我爹,才被萬小三子訛詐勒索,派我去學醫。不料許多年過後,裘二海卻被我的一帖藥給弄癱了。而我爹當年因為護著裘二海,反而被裘二海一腳踢癱了,又偏偏在裘二海癱下去的時候,我爹能夠走路了。

我沒想那麼多,因為我爹會走路了,我高興得也買了幾串鞭炮放了,村裏人說,萬醫生,你要時來運轉了。我也有這種預感。

沒過幾天裘奮鬥又回來了,他慌慌張張,情緒混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像剛剛越獄的逃犯。他出現在院子門口的時候,還不敢一下子就進來,先探了探頭,四處張望了一下,才猶猶豫豫地走了進來。我們都覺得奇怪,這麼多年,裘奮鬥基本上已經從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眼睛裏消失了,連曲文金也不再跟我們提起他了,因為他是城裏的大律師,他已經跟我們沒有關係了。前一陣為了假藥案,他回來過幾次,但假藥案早已經過去,他怎麼又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