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斥責她,不嘲笑她,不羞辱貶低。他隻為自己的失誤道歉,道歉過後,又親手為她斟了一盞梅子湯。
室內很是寂靜。顧雲婉坐在對麵,默不作聲地觀察著聞闕。
可能是不適應這樣的相處氛圍,聞闕垂著眼眸,沒有看顧雲婉。他捏著白瓷的湯匙,將浸了蜜的黃桂花灑進澄澈湯水之中,湯匙放回瓷碟,發出輕輕的碰撞聲。
哢噠。
這聲音,提醒著他不得不開口說話。
“請。”
聞闕唇間逸出短暫的音聲。
他的視線很快地從顧雲婉身上飄過去,落在虛空某個點。形狀姣好的薄唇微微下壓,似乎在克製著什麼情緒。
……啊,這個人在緊張。
顧雲婉心裏想著,麵上漸漸勾勒起笑容。她捧起冰冰涼的梅子湯,嚐了一口,貓兒眼頓時眯起舒適的弧度。
“好喝。”
顧雲婉問,“是你自己做的麼?”
聞闕愣了下,搖頭。
當然不是。
顧雲婉明知故問,她隻為牽起話頭:“聞相生平軼事,街巷皆有傳聞。我聽那些讀書人說呀,聞子鳩剛到陌玉城那幾年,吃穿用度都很節儉,白日在官署忙碌,夜間回來,還親自挽袖燒飯。有人笑話聞子鳩粗鄙,他便答,‘君子遠庖廚’是為仁慈之心,但殺雞宰羊之人未必就比席間雅坐執箸者低賤凶惡。”
正正經經念完這一段,顧雲婉換了輕鬆的語調,“我聽了這個故事,便想著你的手藝應當是很好的。”
原本的故事並不僅止於此。
聞闕還說,操刀的屠夫,廟堂的官吏,烹食者與進食者,隻為飽腹而已。歸根結底,都是利己者。
——世間無君子。
他道。
一句近乎狂妄的評價,惹了陌玉城許多名士。於是便有人寫詩作文,批駁譏諷,甚至引到朝議之中。聞闕並不退讓,辯得有來有回,後來甚至搞出個很熱鬧的“君子之論”。
類似的事情有很多。
聞闕當上丞相後,言行逐漸內斂。但他絕非溫吞之人。
他是藏了寒光的利劍,掌生殺大權,觀天下蒼生。不涉及朝政爭鬥時,才會顯出幾分獨有的寬容體貼,對晚輩,對親人。
顧雲婉便揪著他的寬容體貼,他的克己自省,理直氣壯占便宜。
“下回我帶球球去你家的時候,聞子鳩,你請我用飯好不好呀?”
聞闕沉默須臾,謹慎發問:“這也是賠禮的一部分麼?”
顧雲婉搖頭:“不是啊。”
她隻是想吃他燒的飯。聞相親手做的,聽起來多有意思啊。
聞闕自然不肯答應。
他說不合適。的的確確哪方麵都不合適。大概是這段東拉西扯的談話消解了尷尬,他的表情變得放鬆許多,對顧雲婉的放肆舉止,也露出不苟同的神色。
長幼有序。
顧雲婉不該這麼自由散漫。也許正是因為她被養得太嬌慣,太自由了,且受到黃如英的影響,所以才不懂可為與不可為的界限。
……才會青天白日和黃如英在敞著門的屋子裏歡好。
“你不該喚我聞子鳩。”
他開口。
從稱謂到倫理綱常,寥寥幾句訓誡,措辭足夠委婉溫和。但顧雲婉不耐煩聽這些,她來這裏,本也不是為了挨教訓。麵上乖乖聽著,手指卻裝作不經意地碰掉湯匙,白瓷柄摔碎成好幾截。
彎腰撿拾,鋒利的斷麵割裂肌膚。
“哎……”
顧雲婉發出短促的叫聲。
她捏著流血的食指,不知所措地望向聞闕。聞闕起身,看了看顧雲婉的傷勢,打算傳喚葉舟。
他一動,便被顧雲婉扯住了袖子。
“別走。”
顧雲婉眼眶蓄滿了淚水。她似乎疼得很,鼻尖一抽一抽的,“我好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