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的父親,那個稍有發胖的中年男人在我開門之後幾乎是闖進來的。他嘴裏念叨著“知秋,知秋……”,繞過我闖進客廳,直闖到舅舅舅媽麵前。
那一刻,他們的身體仿佛忽然凝固,像三個被施了魔法的人一瞬間變成雕像,一動不動地停滯在原地。舅舅正好麵對著我,他的眼神複雜至極:迷茫、詫異、懷疑、震驚、憤恨……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看上去是要壓住心裏劇烈的反應。他竭力保持著姿態,看著麵前的男人,不發一言。
我和林凡站在一旁,不知發生了什麼。
難道他們認識?難道他們有什麼過節?
由於位置的關係我隻能看見林凡父親的後背,但我想他的臉不會比舅舅平靜多少。良久,他開了口:“……大哥!嫂子!真的是你們……”
“你給我出去……”
他完全不顧主人的排斥,反而上前一步緊緊抓住舅舅的肩膀,繼續問道:“……知秋呢?我女兒呢?”
什麼?他說什麼?
……
所有人的目光先先後後都朝我投了過來,舅舅歎了口氣,而我帶著夢遊般的感覺,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的表情激動的臉,雖然不如年輕時那般線條明朗,但終於還是一點點、漸漸地和我對抽屜裏那些黑白照片的印象吻合起來;他的右眼角內側,那顆淺褐色的痣,卻已經退得很淡很淡,像是被時間磨去,或是被自己遺忘,不細看幾乎不能引起注意了。
在我看他的同時,他也細細打量著我。“知秋,知秋……”他像先前那樣念叨著,左眼滾下一滴奇怪的淚水。一個陌生中年男人為我而流的一滴淚水。
“哎……”我輕輕應了一聲。我終於反應過來,他不是陌生的中年男人。我終於反應過來,林凡的繼父,恰好就是葉佩華,我的親生父親。
可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不過,也許,還好吧……
我用右手悄悄握住林凡的左手,思維再度陷入混亂,講不出其他話來。
或許我在等待這個父親來擁抱我。我隱隱地認為他應該這樣做,電影中的常有這樣的鏡頭,失散多年的親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音樂催人淚下。我太缺少擁抱。剛出生時母親一定經常抱我,可那感覺太久遠,完全沒有留在腦海中或身體上;記事以後舅舅不曾抱過我,舅媽亦不曾。現在我的父親來了,他應該給我一個擁抱吧,我等待著——然而他沒有。
可能是我已經太大了,不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可以抱在懷裏玩。他沒有過來抱我,他轉過身去,和舅舅開始了談話。
或者說談判。
他先是說了許多話,說他對不起我們娘倆;他說他並不是存心拋下我,隻是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他說他從南方回來後猜想母親早已改嫁他人,因此一直不願去打擾……然後他切入重點,像個商人那樣——我想,作為商人他熟練地掌握著一套技巧,如何向對方提出要求,擺出條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終達到自己的目的——“大哥,”他說,“都是我的錯。這麼多年了,我沒對知秋盡過一點做父親的責任,也讓他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現在好不容易見著了,你看,我想把她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