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學會了叫爸和媽,我認為我擁有了自己的家,可是在擁有了自己的家以後,我開始不能抑製地思念我的母親。這個短短的暑假裏我盯著她遺像看的時間,比前十七年中的加起來恐怕還要多。這思念來得靜悄悄的,像光滑冰涼的小蛇爬在心頭,它的皮膚貼著你的皮膚無聲地遊走,讓人覺得又美好又痛苦,生出許許多多幻想和欲念:

如果我父母當初沒有離婚會怎樣?

如果母親當初沒有去世會怎樣?

如果孔雀不是孔雀而是另外一個妹妹、或者弟弟會怎樣?

如果小宇哥哥的奶奶不曾叫我們一起去上學會怎樣?

如果黃小珊一家不曾搬走會怎樣?

如果我和孔雀沒有考上市一中,或者沒有認識林凡會怎樣?

如果林凡喜歡上了孔雀會怎樣?

如果葉佩華不是林凡的繼父會怎樣?

如果我沒有跟葉佩華來這個家會怎樣?

……

我躺在床上想著這些,自己編出一個個符合假設的小片斷,好的、壞的,這樣那樣。它們像電影畫麵亂糟糟地在眼前閃過。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月光淡淡地灑在陽台上,林凡房間的燈還亮著,橘紅色的光透過窗簾,生活畢竟沒有假設,我的生活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

我的生活,別人看來是熬出了頭:迷失的公主被她的父親找到,他把她接回了城堡,她的繼母不是惡毒的女巫,而正好她的王子也在那裏——他們重新組建了和睦的家庭,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結局呢?

那麼,好好說說我的家庭吧。可是我不知該從何說起。雖然一起相處的時間不長,但結論還是有的:父親、林凡還有林姨,他們都讓我覺得甜蜜,同時又仿佛三根絞亂了的麻線,和我糾纏不清,解不開的東西太多太多。

我的父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想我沒有能力看清楚。看清楚的恐怕隻有林姨,所以她才會那樣愛他同時也得到自己的幸福。當然我並不是不愛他,可我對他的愛多是出於血脈相通的本能和直覺,我無法喜歡上他。父親總是在我睡醒前出門,睡著後回家,或者不回家;我們很少能在一起,在一起時他便要我陪在他身邊,一刻也不能離開,甚至他還要吃林凡的醋,等我在他旁邊乖乖地坐好了,他卻又開始接電話、談生意……我知道他也是十分愛我的,他對我溺愛過分,什麼要求都答應得毫不含糊,可往往又在答應之後因為一堆業務上的事情或是其他的什麼事情而將其至置腦後。他溺愛我,卻在我沒心思時將我綁在身邊,在我有所期盼時忽視我的存在。這個男人,心裏什麼都清楚卻不會表達他對女兒的愛,他不抱我,也不和我多說話談心。我們惟有兩次談話比較長,超過了五分鍾吧。一次是說到林凡送給我的相機,他跟我講了自己當初對攝影的熱情和拍照時的幾件趣事,還很高興地說:“真是挺神的,我的相機比我更早找到你呀!什麼東西都會認個主,你說是不是?”另一次,他對我說了一些母親的事,他說她原本也是舅媽學校的老師,正因為這個,舅舅才得以和舅媽相識。他說母親是教語文的,課講得很好,學生們都喜歡她。離婚的事他決口不對我提,仿佛我們今天的生活跟這個死去了的、曾經是他女人的女人毫無關係,她就隻是他多年前的一朵花,壓平了夾在某本不常看的書裏,褪了顏色。我麵前的男人,在對我說完這些我喜歡聽的好聽的話之後又開始打電話,拿出筆,翻開記事本在日程表上東添一筆西添一劃。他太時冷時熱,令我焦灼不安,懷疑自己對父愛太過苛刻和貪婪。他總是稍微讓我感覺到一點什麼,挑起我的希望,然後又自顧自的,令我失望,懊惱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