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兒情不自禁,伸手輕輕去觸摸他的眉,滑到他的魚尾,又去劃他的眼眶……那種羽毛似輕輕癢癢的感覺,使得靈龍忍不了把她的手抓住,她的手小,蜷起的時候整個沒入他的掌心。
靈龍慢慢低下頭,低下頭,他的嘴觸及曼兒溫熱柔軟的唇,他與她都顫了一顫,然後下意識地相互貼近。曼兒唇上的那股溫熱,通過他的唇,他的舌,直淌進心胸,他命裏有些冷硬繭固的,總是痛苦的部分給軟化掉了。
他吻她——他不知道這小女孩兒是打哪兒來的,為什麼出現在他的生命裏?然而他深深感受到她的純情,她的溫暖,她那一片心意。他對自己有種靈感似的認知:他勢必是個蠻橫、自私、任性的人,為人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這女孩讓他的生存變得不那麼荒廢與毫無價值。
靈龍移開時,曼兒還醉著,小臉紅撲撲的,她張開眼羞人答答的問:「明天我還可以來找你嗎?」
他看著她。
那張小臉起了一點顫意。「可以嗎?行
「我還可以吃到-辦的夥食?」他嚴肅的問,似乎以此做為考量。
曼兒用力點頭。
那張嘴的兩道笑紋勾起那時,她才知道他是在和她開玩笑。
不過他說:「我等。」
這三個字成了一首最悅耳的歌兒,在曼兒的心房唱著,始終沒有停的時候。
※※※※※※※※※※※※※※※※※※※※※※※※※※※※※※※※
此後她天天去找靈龍。天氣如果明媚,靈龍願意到庭園曬點太陽,他們坐在冬青樹下,曼兒一邊剝糖炒栗子給他吃,一邊講點家裏的事,學校的事。
靈龍多半靜靜的不說話,坐在那裏,一綹頭發垂下眉間。曼兒在一旁看書,偶爾抬頭,看見他的眉心又顰著了,她便爬過去,跪著用二根指頭揉他那個眉結,喃喃道:
「別皺眉頭,別皺眉頭。」
他問她:「-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曼兒把他攔腰摟住,十指交叉起來,臉偎在他胸前,極其親愛的說:「你好,你可愛,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我不值得愛。」他又現出孤僻的表情。
「你值得!你值得!你值得!」她立刻激烈地叫起來,像在維護真理。
她那深摯熱烈的感情,簡直像個謎。
靈龍沒有辦法活得好,或許正因為他對於他自己,也像個謎。
曼兒搬來許多相簿和畫冊,都是畢業旅行的留念,她驕傲地一一向靈龍展示——這是出發當天的合影,這是下榻的飯店,這是加德滿都的大街,喜馬拉雅山委實太壯觀了……
她在靈龍膝上翻閱一本畫冊,有偉大的世界屋脊,有美輪美奐的喇嘛廟,有穿藏紅色法衣的僧人……
靈龍冒著冷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悲怒攫住他,他陡然抄起那本畫冊,狠狠擲向圍牆,對曼兒咬牙切齒:
「-以為這樣很有趣,這樣很好玩嗎?拿這些東西到我麵前,-是在炫耀,還是別有用心?-究竟想害我什麼?」
靈龍全然不明白自己怎麼說出這些話來,他扶著發脹的頭,不明所以的感到激動而痛苦,而曼兒整個地嚇呆了,下頷抖索得幾乎要掉下來,才說了一個「我……」眼淚就滾了滿臉。
靈龍也不理會,徑用一種自暴自棄的口吻道:「-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和我在一起沒有好處,我不想再見到-,我不想見任何人!」
他像一個受傷很重的人,搖搖晃晃的奔回屋子去了。
※※※※※※※※※※※※※※※※※※※※※※※※※※※※※※※※※※
曼兒覺得她再沒有存留下來的理由。
她來到這裏,活在這裏,就是為了要遇見靈龍,要來愛他,和他在一起,如果他將她摒除,將她舍棄,那麼在這地方活下去,就變得完全沒有必要了。
恍惚中,曼兒想到爸媽,想到美好的人生,一切值得留戀的東西……她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空空渺渺的感覺,好象這一些並不屬於她,而她不屬於這裏。
曼兒不明白……為什麼覺得她彷佛人在遙遠的異鄉?內心這麼彷徨,這麼悲傷?而她的身體變得這麼孱弱?
曼兒昏昏沉沉倒在床上,雙手抱住自己,像在忍受極大的痛苦,然而幹澀的雙唇不斷地做微弱的呼喚:
「靈龍,靈龍,靈龍……」
那小小靈魂的深處了解一件事:倘若靈龍放棄她,那麼她自己的生命也將放棄她。
她是為他而活的。
靈龍,靈龍,不要斬斷了這希望所係的一條線,我和你就隻有這個機會……
曼兒赫然驚醒——剛剛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嗎?那樣的悲愴,那樣的痛楚!或者是她的心在呼喊?哦!她必須去找靈龍,不管他如何對待,就算折磨她,她都不能、不願,也不要離開他!
曼兒顫悠悠的起身,卻發現她不在自己家裏——她在薛宅的院子,好象她於睡夢中自動走了過來。
月下的薛宅隻是一個龐然的陰影,沒有流露半點光線,然而光是想到她心心念念、無法放舍的那個人就在那裏麵,曼兒整顆心就湧滿了辛酸的甜蜜。
她進入黑漆漆的薛宅,跌撞的尋找著,呼喚著。「你在哪兒?靈龍,你人在哪兒?」哽哽地問。
她感覺不到他,這地方隻有沉重的荒涼感,毫無他的氣息。曼兒心往下墜,整個人陷入絕望——他走了,薛靈龍丟下她走了。
曼兒一路哭,一路回頭走,卻好象流落在荒野裏,孤苦、寒涼,走不回去。她看到樹梢上家門廊亮著的燈光,感到迷茫,彷佛那跑個陌生的地方——靈龍走了,這世界到處成了生份、令人泣下的地方。
她眼淚直流。她從樹籬的洞爬進自家院子時,心裏隻想死去。廊下卻有條秀長的影子動了動,曼兒叫了一聲,一頭就跑過去,跑過去……
撞入薛靈龍的懷裏。
她的小手臂這時候變得力大無窮,像要把靈龍嵌進自己的胸懷。她嗚嗚咽咽道:
「我以為你走了……你這麼絕情,真的走了。」
靈龍在輕顫,把這小小的人兒緊緊環抱住,他閉眼沙啞地說:
「我隻有-了……除了-外,我的生命是一片空。」
靈龍親她的淚臉、她的唇。曼兒身子忽然一軟,半暈過去,他把她抱住了,踢了門進屋,送她到床上。靈龍在燈下審視曼兒,她連雙唇都顯得蒼白,他心裏劃過一種從未有過,幽幽的感覺……
那是一種柔情。
對靈龍的一生來說,是從這一-那開始,他才領悟什麼是感情,他的心清清楚楚的痛著、疼著、愛著,他受這折磨,然而充滿了溫柔,他對於造成他顛覆不安的人隻有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