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心蓮》(19)(1 / 1)

我父母堪稱那代人的典型。典型的找錯了人。我母親秀氣纖細,年輕時穿布拉吉唱蘇聯歌曲夢想做中國的烏蘭托娃,帶著學舞蹈出身的人一輩子不會改變的輕盈溫婉,和一種說純真也好說幼稚也行的氣質。我父親刻板武斷,頭腦聰明助長了他的自以為是,而且天生的大男子主義,覺得女人就是比男人矮一頭,所以母親就應該圍著他轉,累死累活伺候他是應該的,經常為伺候不周而訓斥她,哪怕她也是大學畢業,有一份體麵的工作——從特級教師一直當到中學校長,而他倒是懷才不遇,在機關裏做了一輩子,連一個正處級都沒有升上。這些一點都沒有妨礙他訓斥她,直到他已經六十多歲,而母親也是六十歲的人了,滿頭頭發已經白了一大半。

說起來,母親可能是受了那個時代的催眠,覺得好出身(其實就是窮出身)的人會善良會可靠,其實貧窮本身就是一種暴力,長期處於暴力之下長大的人怎麼可能善良,怎麼可能有教養,怎麼可能懂得愛別人?更不要說母親所希望的情調了,那真是天方夜譚。母親應該嫁給一個好家庭出身、脾氣溫和、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的男人,不用太有地位,有一定的經濟保障,那麼母親的幸福就有勝算了。可是父親是農民的後代,小時候受窮受驚嚇,長大了又經曆那麼多運動和壓抑,他其實不知道正常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正常的人是什麼樣的。他在家裏像一個陰鬱的暴君。媽媽和我,像他統治的奴隸。後來在書上讀到,中國人隻有兩種處境:做穩了奴隸,和連奴隸也做不穩。我就想,誰這麼了解我和媽媽的處境啊。我們就是這樣的,在他心情好的時候,我們做穩了奴隸;他生氣的時候,我們連奴隸都做不穩。

母親當然是不滿的,但是她天生沒有離婚這個概念,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會想到離婚。那麼就鬥爭,但是她既沒有心機,又極不會吵架,常常說不完一句就開始抽泣,倒引來了爸爸的狂風暴雨。那麼剩下的唯一道路就是:忍。我從小就在他們的不和中長大,聽著父親的訓斥,看著父親的臉色,還有母親的眼淚。

我那時還不是最痛苦,因為我以為所有的婚姻都是這樣的,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的。我那時候隻是費解,大人為什麼要結婚?結婚有什麼好,在一起互相折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