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母親的家不複是柔和的了。她再度感到無家可歸。
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她在被監禁中度過原本該是青春燦爛的十七歲生日,“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點死了。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藥。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直到陰曆年的一個隆冬的晚上,終於可以下床走路的她,趁著看守交接的空當,從大門逃了出去。當時的心情是雀躍的,她說: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隻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隻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嗬!逃到母親家的張愛玲,在麵對日常生活的瑣事,她可說是有如白癡,於是母親教她煮飯、洗滌,從走路姿勢、微笑的方法,到看人的眼色,她都得從頭來過,這對她而言豈隻是艱難,更令她逐漸失去了精神的平衡。而母親此時的經濟能力有限,在無力承擔她和弟弟的教育費之下,母親讓隨後逃出的弟弟再返回父親家。同時母親要她選擇,要麼早早嫁人,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若要繼續讀書,那就沒有餘錢兼顧打扮,花樣年華的張愛玲選擇了後者。對從小就常常“缺席”的母親,張愛玲“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的,但是和母親一起生活後: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據張子靜的回憶說:“我母親回國那天,我表哥陪我姑姑及我姐姐去碼頭接船。表哥看到我母親走下船,戴著墨鏡,很瘦,形容憔悴。我姑姑在一旁說:‘哎唷,好慘!瘦得唷!’我姐姐在一旁不作聲,隻是眼眶紅了。”
從零星的傳聞和推測中,他得知,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他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的母親當時若是嫁給了言子夜教授,他就有可能是言子夜的兒子——一個積極、進取、勇敢而有思想的人,一個幸福的人。言子夜成為他畸形傾慕的對象,成為一個完美的化身。
但言子夜的一聲斷喝,擊碎了他的夢,也摧毀了他的精神家園。“他父親罵他為‘豬,狗’,再罵得厲言些也不打緊,因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於是他恨那個健康、活潑、充滿青春朝氣的言子夜的女兒言丹朱。他瘋狂地認為言丹朱是奪去自己“真正父親”的敵人,他咬牙切齒地喊叫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
他漸漸醒悟,等他可以取代父親,擁有他的天下時,他可能已被作賤得不像人了。於是他在尋找著一切可能的逃離方式,然而他無法逃離。為了生存與學業,他還得終日忍受著羞辱與奚落,膽戰心驚地在父母治下討生活。每日向他的父親與繼母請安,為他們燒煙泡。更為可悲的是“他發現他有些地方酷肖他父親,不但麵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步行的姿態種種小動作都像。他深惡痛疾那存在於他自身內的聶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逃不了,他已經像繡在屏風上的一隻鳥,打死了也不能飛下屏風去。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張愛玲搭“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離港赴美,從此到一九九五年中秋節前在美國洛杉磯去世,四十餘年間,她再沒有見過那“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的上海月亮。張愛玲不幸的童年,卻成了她創作上的大幸。因為童年的“缺失性”經驗所引起異常認知和想像力的活躍,都轉化成為她創作力的泉源。童年的經驗對她而言是刻骨銘心的,雖然因為成長和生活的變化已經“自組織”和“再創造”過,在記憶和回憶之間更有著遺忘的篩選。但在相關的情感、心境為中介之下,在偶然機遇的觸發下,它就直接地進入作家的筆下。這正如作家巴金在談到他寫時的情形,他說:“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我好像在挖開我的記憶的墳墓,我又看見了過去使我心靈激動的一切。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常常目睹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遭摧殘,以致於到悲慘的結局。那個時候,我的心由於愛憐而痛苦,而同時又充滿憎恨和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