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初版扉頁上有這樣的題詞:“書名,目的是在傳奇裏麵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裏尋找傳奇。”
而就傅雷文章觀之,他真正肯定的隻有一篇。他說:“毫無疑問,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獵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沒有,本文作者絕不在下文把批評得那麼嚴厲,而且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文字。”
傅雷曾窮畢生之精力,將法國文壇大師伏爾泰、羅曼·羅蘭、巴爾紮克、梅裏美、丹納的傳世作品,翻譯介紹給中國讀者,三十二部譯著合計不下五百萬字,其數量之多,譯筆之傳神,被公認為一代“翻譯巨匠”。在四十年代傅雷是通過翻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與《貝多芬傳》、《米開朗基羅傳》、《托爾斯泰傳》,而形成了一種英雄主義的人生觀與藝術觀。
雖然是簡短的兩句話,但包含了張愛玲寫作的題材與寫作的技巧。這普通人即是凡人,而非英雄——他們來自城市的最底層,張愛玲為這市民階層的人生做寫真,表現他(她)們的願望、現實、矛盾、痛苦、敷衍、苟且等等。沒有反抗之歌,隻有生存氣息;沒有遠大理想,隻求現世滿足。而在寫作的技巧上,她吸取“通俗小說”中“傳奇化的情節與寫實的細節”的特點,而以“豔異的空氣的製造與突然的跌落”來造成“反高潮”,然後“傳奇裏的人性呱呱啼叫起來”。因此她讓讀者在出乎意表的震動中主動感受和思索,隨同作者一起對“人生的許多重大問題”有所領悟,而不是沉迷於一個百看不厭的故事中,重溫一次簡單淺薄的悲歡離合。張愛玲解構了英雄、高雅、悲壯,有的隻是“凡人、通俗與蒼涼”!
為了“貼俗求真”,張愛玲從不諱言她與通俗文學的關係。她除了喜歡張恨水的小說外,她又說:“我一直就是小報的忠實讀者,它有非常濃厚的生活情趣,可以代表我們這裏的都市文明。還有一個特點:它不論寫什麼,寫出來都是一樣的,因為寫的是它自己。總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作者的麵目,而小報的作者絕對不是一些孤僻的、做夢的人,卻是最普通的上海市民……”
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一九四三年春天,張愛玲透過母親黃逸梵娘家的親戚,也是園藝家黃嶽淵的介紹,帶著兩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去拜訪《紫羅蘭》雜誌的主編周瘦鵑。當晚周瘦鵑掌燈夜讀,邊讀邊讚賞,“覺得它的風格很像英國名作家SomersetMaugham(毛姆)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的影響”,讀後“深喜之”,決定馬上在剛創刊一個月的《紫羅蘭》第二期(五月號)刊出,周瘦鵑並寫了《寫在紫羅蘭前頭》一文,大力推薦。然因篇幅所限,“兩爐香”分五次刊完。雖然在這之前張愛玲已開始賣文為生,但那是在《二十世紀》英文月刊,賣的是洋文。因此在《紫羅蘭》順利邁出第一步,對張愛玲而言,不啻是極大的鼓舞。
從此張愛玲的作品像開了閘的水,源源不斷地發表在上海的主要雜誌上。在兩年的時間內,她發表短、中、長篇小說共十七篇,約二十六萬字;另外散文有四十二篇,約十五萬字。分別刊登於柯靈主編的《萬象》月刊、《新中國報》(社長袁殊)係統的《雜誌》月刊、女作家蘇青主編的《天地》月刊、周班公主編的《小天地》月刊、《新中國報》副刊“學藝”、胡蘭成創辦的《苦竹》月刊、周黎庵主編的《古今》半月刊和由一九四年三月在南京創刊,後來編輯部移到上海的《新東方》月刊。張愛玲快速地“占領”了上海灘幾乎所有最著名、最具影響力的雜誌,她成為名噪一時的女作家。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五日張愛玲的小說集,由“雜誌社”出版,初版在發行四天內銷售一空,就在再版前夕,新中國報社在八月二十六日舉辦了“集評茶會”,邀請部分作家和學者參加,出席者除張愛玲與《雜誌》社同仁外,還有前雲南大學教授袁昌、陶亢德、譚正璧、堯洛川、錢公俠、穀正魁(沈寂)等人。
其所以如此,在於傅雷認為的故事有其悲劇性:一個年輕的姑娘嫁給一個殘廢的男人為妻,經受了愛的煎熬並轉而戴上黃金的枷鎖,形成變態的心理,其題材則已極富刺激性;盡管這個姑娘出身並不高貴,不若西歐的悲劇人物往往是一個英雄,但其經曆的跌宕起伏,以及由此產生的大悲大喜的情節高潮,都是悲劇表現的最好對象。反之,像等作品,都因為“沒有悲劇的嚴肅、崇高,和宿命性”,“情欲沒有驚心動魄的表現”,而遭傅雷的否定。
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
席中堯洛川曾問張愛玲“對《萬象》上所刊的批評和《雜誌》上所刊的批評,以為哪一篇適當?”張愛玲回答:“關於這,我的答複有一篇《自己的文章》,刊在《新東方》上。”其中《萬象》的批評是指迅雨名翻譯家傅雷的筆名。在一九四四年五月發表於《萬象》的《論張愛玲的小說》一文;而《雜誌》的批評是指胡蘭成發表於同年五、六月兩期的《評張愛玲》一文。而張愛玲發表於《新東方》的《自己的文章》,後來又重刊於同年十二月胡蘭成創辦的《苦竹》月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