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香江與許地山的相遇(1 / 3)

她選擇了賣文為生,作家的張愛玲於焉產生了。一九三九年夏天,張愛玲離開上海來到香港求學,母親和姑姑托工程師李開弟做監護人,那是她們在英國認識的老朋友後來他成了張愛玲的姑丈,不過那已是一九七九年的事了,因為七十八歲的兩位老人結婚了,李開弟後來離開香港去重慶,於是改托一位在港大教書的朋友做監護人。

但就在張愛玲大學畢業的前半年,爆發了太平洋戰爭,日軍占領了香港,由於戰火,正如張愛玲所說的:“學校的文件紀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要被打翻的罷?……我應當有數。”參張愛玲:《我看蘇青》。也因此我們無法從文獻上獲得進一步的資料。

而香港學者兼文學史家盧瑋鑾(小思)在《許地山在香港的活動紀程》中記載,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日許地山為“中英文化協會”會員演講,講題為《三百年來的中國婦女服裝》,該報導見於次日的香港《星島日報》。因此許地山以英語講“服飾史”是信而有征的,他不但在課堂講授,在其他場合也以專題演講過。而當時就讀港大英文係的張愛玲很可能旁聽過課或聽過演講,許地山對服裝的沿革及服裝受社會生活與經濟政治影響的看法,甚至引起張愛玲相當程度的共鳴。因此當她因太平洋戰爭而於一九四二年春回到上海後,也就是由校門剛踏入社會,執筆賣“洋”文時,她選擇了記憶深刻的“中國服飾史”為她文章的題材。當然張愛玲絕不是原文照搬,這其中有她獨特的觀察與機智的見解,因此她的《更衣記》絕不是“服飾史”一類的論文,她更著力的是從“穿”的形式中去看日常百姓思想的轉變及浮世間的變遷。如果說現代作家中對服飾最感興趣而展開研究的,第一位是許地山,之後還有沈從文;但對服飾最有感覺而使它成為小說人物獨特話語的,當推張愛玲。服飾對張愛玲個人而言,是她炫燿、自慰和補償心理的顯現;而到她筆下時,除對舊生活的依戀懷念外,更多地是借服飾的變化和陳述句的形式,來暴露隱藏在華美衣服下人性的陰暗麵,它成為捕捉人物靈魂的獨特話語。

但是兩個多月後,她就放棄了學業。缺乏經濟上的支持固然是主因,但香港的戰爭顯然讓她對未來前途的看法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她又和姑姑住在一起,姑姑務實的職業婦女的生活態度,也潛在地影響著她,於是她選擇了賣文為生,作家的張愛玲於焉產生了。

至於許地山並未在張愛玲的文章中談及過,但據學者黃康顯在《靈感泉源?情感冰原?——張愛玲的香港大學因緣》一文中指出:“《第二爐香》與提及的華南大學,根本就是香港大學的影子,特別是後者的中文係,言子夜教授可能就是許地山教授的化身。”

“寬衣大袖已漸改成纖小,這原因可以說有三個:第一是外國材料底多量輸入,是窮一點底人們也可以穿漂亮的衣服。……人們再沒有‘做一件,傳三代’底觀念,衣服稱身底覺悟也就開始了。……第二是女人職業底開展。前五十年,女人底生活隻如孔雀,在網屋裏開開屏,但自通商口岸底工廠一開,在工廠女工們底生活有點像鴕鳥,所以也用不著過於美麗的衣裙。縫紉底方法日趨簡單,闊鑲密滾便跟著衰滅。第三是外國裝飾底輸入,這是使女子服裝改變的更快底一大原因。……婦女們底服裝歐化,同時,成為外國貨底消費者。”

是的,在上海的十裏洋場中,從滿州貴族的旗裝到民初流行的短襖長裙,以及最為時髦的西洋女裝同時並列,可以說,近三百年來中國婦女的服裝,同時登上了這個冒險家的樂園。據在一九六一年畢業於港大中文係,又於一九八五年接掌港大中文係主任的趙令揚先生說:“在學術方麵,許地山教授為一梵文專家,所以在中文學院期間,曾開過有關梵文的課程,也曾以英語講授‘中國服飾史’,至於其他文、史、哲之課程,許教授因人手關係,自己也負起了大部分的教學工作。”

學者譚桂林指出,許地山對於佛學研究的貢獻主要表現在兩方麵:一是編寫《佛藏子目引得》一書,它填補了國內佛學界的一項空白,為後來研究佛學者提供了極大的方便。二是撰寫了《大乘佛教之發展》、《陳那以前中觀派與瑜伽派之因明》等佛學論著。

這篇文章雖然寫的是時裝的變遷,但處處落筆在中國人的心理上,從清初到民國曆史的每一次社會變動,在女人的穿著打扮上全有體現。很顯然地,這樣的文章給人感覺既有女性在形象觀察上的細膩入微,又有一種十分難得的機智見識,甚至說必須要對晚近的服裝史有深刻的體認,而論者認為它正得之於許地山的啟發。早在少年的時候,許地山就能做一手好工藝。在燕京大學求學時,這位年方弱冠的宗教研究者,竟能自我設計服裝。他穿著自己設計的“長僅及膝,對襟不翻領的棉布大衫”,被視為怪人。後來為了編寫一部從未有過的《中國服裝史》,年輕的許地山在從事教學和寫作的同時,著手搜集大量有關服飾的古畫影印本、人物木刻畫像和各種照片,還對此翔實地做了校勘和考證。而就在這不久,他遭到燕大的解聘,使他的研究不得不中輟。但他還是在一九三五年五月十一日天津《大公報》的“藝術周刊”第三十二期連載他的長篇論文《近三百年來底中國女裝》,陸續在第三十三期(五月十八日)、第三十四期(五月二十五日)、第三十五期(六月一日)、第三十七期(六月十五日)、第三十八期(六月二十二日)、第四十二期(七月二十日)、第四十四期(八月三日)共八期續完。但因該文後來並沒有收入許地山的《文集》中,因此一般人隻聞其篇名,而不見其文。許地山文中所附之圖片,見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二日天津《大公報》。

許地山認為“社會生活與經濟政治都與衣服的改變有密切的關係”。又說:“近五十年來,上海實是操縱中國婦女裝飾的大本營。”

該文洋洋灑灑數萬言,並附有圖像百餘幅,可說是圖文並茂、有條不紊地敘述了從清兵入關以來,中國婦女的服飾和變化,特別是就大動蕩的近代中國,同時並存各種各樣的女裝進行排列和解析,這在當時可是一項創舉。許地山在文章開頭說:“本文隻就個人底癖好和些微的心得略寫出來,日後有本錢,當把它擴成一本小圖冊。”可見他是有計劃要寫服裝史的。

張愛玲擅長繪畫,在這之前就曾在聖瑪麗亞女校《國光》第四期刊登過漫畫“某同學之甜夢”;而在此文她附上十二幅親筆繪製的,自清末至四十年代的女性發型和服裝插圖,生動而靈感十足。而這篇英文散文後來經過張愛玲自己的改譯,便是發表在同年十二月《古今》月刊第三十四期的散文《更衣記》。

主編梅涅特對張愛玲的文章讚譽有加,他稱她“如此有前途的青年天才”,還在文章前麵加了兩段按語,大意是“此文對於我們讀者中的女士無需推薦;對她們來說:‘時裝’這個詞的意義不言可喻。但為我們男性讀者們著想,或許應該說明以下幾頁絕非僅是刊登一篇談時裝的散文。實際上,此文提供了有關現代中國的一種有趣的精神分析”。後麵他讚揚張愛玲的文筆,“不僅寫出了這篇充滿魅力的文章,還畫出了富有表現力的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