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張愛玲更指出:“《海上花》其實是舊小說發展到極端,最典型的一部。作者最自負的結構,倒是與西方小說共同的。特點是極度經濟,讀著像劇本,隻有對白與少量動作。暗寫、白描,又都輕描淡寫不落痕跡,織成一般人的生活的質地,粗疏、灰撲撲的,許多事‘當時渾不覺’。所以題材雖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並無豔異之感,在我所看過的書裏最有日常生活的況味。”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胡適因心髒病猝逝於中央研究院新院士的迎新酒會上,終年七十二歲。張愛玲說:……看到噩耗,隻惘惘的。是因為本來已經是曆史上的人物?我當時不過想著,在宴會上演講後突然逝世,也就是從前所謂無疾而終,是真有福氣。以他的為人,也是應當的。對於死亡,張愛玲總是處之淡然,因此她對胡適的哀悼也是異於常人的。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三十三年後,她也以一種異於常人的方式,悄悄地告別了人世,留下“蒼涼”的手勢。張愛玲給胡適的信中提到,因為讀了他的《醒世姻緣》和《海上花》的考證,而找了這兩部小說來看,“這些年來前後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為得到不少益處。”又說:“《醒世姻緣》和《海上花》一個寫得濃,一個寫得淡,但同樣是最好的寫實的作品。我常常替它們不平,總覺它們是世界名著。《海上花》雖然不是沒有缺陷的,像未寫完也未始不是一個缺陷。缺陷的性質雖然不同,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作品。我一直有個誌願,希望將來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緣》譯成英文。裏麵對白的語氣非常難譯,但也並不是絕對不能譯的。”
請原諒我這樣冒昧地寫信來。很久以前我讀到您寫的《醒世姻緣》與《海上花》的考證,印象非常深,後來找了這兩部小說來看,這些年來前後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為得到不少益處。很希望你肯看一遍。假使你認為稍稍有一點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那我就太高興了。這本書我還寫了一個英文本,由Suibueio出版,大概還有幾個月,等印出來了我再寄來請您指正。
從胡適與楊聯陞的書信集中,我們發現在五十年代,胡適為協助史學家勞榦來美訪問研究,曾多次與楊聯陞書信往返,並想盡辦法代為籌措經費,對張愛玲就更加特別的關心。
感恩節時,胡適擔心張愛玲一個人寂寞,他打電話給張愛玲約她去吃中國館子,但偏巧這天張愛玲因與炎櫻逛街受了風寒,加上嘔吐,因此隻得婉拒了胡適的邀請。
這是她的神明,她的偶像,距她這樣近,這樣衰老而可親。一九五四年七月張愛玲的在香港出了中文版,不久她給當時在美國的胡適寄了一本,其用意除希望獲得胡適的青睞外,恐怕也想借他之力向外界推介。因此張愛玲還隨書附有一封短信,這封信後來被胡適黏貼在他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三日的日記裏,因此得以保存下來,其原文如下:適之先生:
曾為胡適做口述曆史的唐德剛教授就回憶說:那是五十年代的初期,也是大紐約地區中國知識分子最感窒息的時代。當年名震一時的黨、政、軍、學各界要人,十字街頭,隨處可見。但是他們的言談舉止,已非複當年。中國大陸,那時正是土改肅反,殺氣騰騰,實情如何,難以蠡測。台灣那時在一般人想像中,也隻是個瘴癘滿山,蛇蠍遍地的亞熱帶小島——一個重洋之外,煙水鄉裏,無從捉摸的“香格裏拉”!幹脆當難民,就在紐約定居吧!但是長安之居,談何容易!加以當時排華之律未全除,種族歧視猶健在。那些掛冠部長、解甲將軍、退職學人,到此時此際才了解本身原來力難縛雞,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裏,謀生乏術。
張愛玲對《海上花》的譯注,可說是由於胡適的點撥而達成的。張愛玲除將書中的吳語對白悉數譯為國語外,還將其譯為英文雖然今僅存首兩回,刊登在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出版的《譯叢》(Renditions)外,餘皆散失。可見其用力之深。除此而外她還剔除原書中“潰爛”的部分,並重新修補,成為情節緊湊的六十回本原著為六十四回。這已仿效當年才子金聖歎的“腰斬”為七十回本。而張愛玲對韓邦慶最自負的“穿插、藏閃”法,在欣賞領悟之餘,又特將其注出,猶如金聖歎之批、張竹坡之批、脂硯齋之批。張愛玲別具會心的抉隱發微,有意無意間延續了明清評點小說的傳統。
有一天胡適竟然在大冷天跑到她住的救世軍女子宿舍來看她。
後來張愛玲又隻身去看過胡適一次,且在胡適的書房與他對談了很久。書房裏有一整麵牆全是書架,高齊房頂,似乎是訂製的,但沒擱多少書,全是一疊一疊的文件夾子,多數亂糟糟露出一截紙,這大概是胡適考證《水經注》的材料吧,張愛玲說她看著就心悸。話題從看書開始,胡適問她在紐約看書方不方便,說:“你要看書可以到哥倫比亞圖書館去,那兒書很多。”張愛玲笑著說,她常到市立圖書館借書,但還沒有到大圖書館看書的習慣。這種回答其實是婉拒了胡適的建議,在胡適的想法裏,大圖書館藏書豐富,可上下求索,是做學問的寶庫;而在張愛玲的想法是小圖書館收藏的通俗刊物,可能更貼近她創作時尋常百姓生活的題材。
我們知道在二十年代中期韓邦慶(子雲)的的研究,曾掀起一股小小的熱潮,當時出現了一係列在史料和批評方麵頗具價值和深度的文章,如孫家振《退醒廬筆記》中的“海上花列傳條”、顛公的《懶窩隨筆》、魯迅中的“清之狹邪小說”一節,及劉半農的《讀海上花列傳》和胡適的《海上花列傳序》該兩篇文章收入亞東版的一書。
(本章完)